青年加缪在《战斗报》的记者证
三十岁。人的第一能力就是遗忘。但是说他忘了自己做对的事情也不为过。
(1943年11月)
一个人到了30岁,应该要对自己了如指掌,确切知道自己有哪些优缺点,晓得自己的极限在哪里,预见自己的衰颓——做他自己。尤其是接受这些。我们会变得很积极。一切有待实践,一切也有待拋却。不再造作,但仍戴着面具。我已经见过够多的世面,几乎能够抛开一切。剩下的,是一种每天持续不断,不可思议的努力。能够守密的努力,不抱希望,亦无怨尤。再也不会去否认什么,因为一切都能够加以肯定。凌驾伤痕。
(1945年7月30日)
11月——三十二岁。人之最自然的倾向是自我毁灭并连带整个世界。只是为了正常,得付出多少巨大的努力呀!对于具有自我控制和控制精神的人来说,还要付出多么巨大的努力。人对他自己来说不算什么。他不过是一种无限的机会而已。但是他是这种机会的无限的责任人。人倾向于消耗自己。但是,他的意志,他的良心,他的冒险精神占了上风,机会开始增加了。任何人也不能说他到达了人的极限。我们刚刚度过的五年教我认识了这些。从野兽到殉道者,从恶的精灵到没有希望的牺牲,没有一项见证不令人心惊肉跳。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自身开发人的最大的机会,他最后的美德。人的极限有意义的那一天,上帝的问题就来了。不会提前,绝不会在实现最后的可能性之前。种种的壮举只有一个可能的目的,这就是人类的生殖力。但首先要做自己的主人。
(1945年11月)
再过一个月就三十三岁了。一年来,我的记忆流逝。我记不住人家给我讲的故事——回忆不起来过去的一幕幕场景,尽管当时是很生动的。在获得改善(如果可以改善)的过程中,我得在这里记下越来越多的事情,甚至是个人的,认了吧。因为到头来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变成雾蒙蒙的一片,遗忘还是占据了我的心。只剩下短暂的激动,没有了回忆给它们造成的长久的回响。狗的敏感就是这样。
(1946年10月)
11月7日,四十五岁。我多么希望这一天是孤独的、沉思的一天。从现在开始,这种超脱应该在五十岁的时候完成。那一天,我将主宰一切。
(1958年11月7日)
文学
加缪,19岁便开始发表作品,30岁不到,写出他的文学代表作《局外人》和哲学代表作《西西弗神话》,车祸去世时,他的手提包里还有半部未完稿的。文学是加缪的一切。
写作则是从我的幸福中出来的。甚至当它们是残忍的时候。我必须写,就像我必须游泳一样,因为我的身体需要。
(1935年)
文学。不要相信这个词。不要太快地说出这个词。如果人们去掉伟大作家身上的文学,人们就去掉了可能是他们最个人的东西。文学=怀旧。尼采的超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渊,纪德的非理性行为,等等,等等。
(1942年8月底)
关于《局外人》的批评:无动于衷,他们说。这个词不对。仁慈好一些。
(1942年8月底)
对一个作家来说,第一件要学的事情就是传达在他想让人感受的东西中他之所感。最初的成功是由于偶然。然后,才能就要代替偶然了。在天才的根子上也有运气的部分。
(1942年11月)
人们在绝望的时刻写作。但是何谓绝望?
(1943年)
害怕我的职业和我的志向。忠于它,是万丈深渊;不忠,则是虚无。
(1951年)
专心。敏锐。——我只要求一件事,我谦卑地要求,尽管我知道这件事很过分:被仔细地阅读。
(1951—1954年)
诺贝尔奖。疲惫和忧郁的奇怪感觉。二十岁的时候,贫穷,一无所有,但我见识了真正的荣耀。我的母亲。
1957年10月17日(诺贝尔奖宣布后,加缪给身在阿尔及尔的母亲打了电话。)
我的职业是写书,并在我和我的人民的自由受到威胁时进行斗争。如此而已。
(1958年5月29日)
写之前,我会让自己进入无声无息的状态,如此若干年。试着每日集中,精神苦行和极端认真。
(1959年)
我是作家。不是我而是我的笔思考、回忆或发现。
(1959年 注:写于去世前一年)
“自我”
身为天才,加缪居然如此谦卑而自省,有着近乎苛刻的自我认知。简直不可思议——他甚至把他如何应对焦虑的方法都讲了出来!
我,我没有优点。我接受了我自己。从此一切都简单了。
(1938年4月)
人必须拥有自我,牺牲自我才有意义。——否则,牺牲自我只是为了逃避个人的灾难。人只能牺牲他之所有。放下武器之前,先做自己的主人。
(1948年)
接受在众人面前表演。我不会因这种焦虑而死掉。如果我死了,那就一了百了。否则,至多是举止鲁莽。接受他人的评价就够了。人性和认命,治疗焦虑的纯粹药方。
(1958年3月)
方法:一旦出现了焦虑症状,就要加速呼吸或警示时放缓呼吸。一切行为和动作立即停止来予以配合。
第二种配合:全身放松。
长期目标:转移和积聚,暂时地悬置这种念头或欲望产生的所有念头或欲望的能量储备。
承认对这个社会我不抱任何希望。所有的参与都变成了一种不期待回报的赠予。赞扬或谴责变成了它们本来的模样:什么也不是。最后不再随大流。
放弃那种抽象正义的反复咀嚼的道德。
不要远离人和事的现实。尽可能经常地回到个人的幸福。不要拒绝承认真实,哪怕真实与所希望者相悖。
(1958年)
爱情
加缪的纪念碑上刻着一句话,“在这儿我领悟了人们所说的光荣:就是无拘无束地爱的权利”。他一生中两次婚姻,情人众多,他是一个“生来就是为了爱”的人。
加缪和第二任妻子弗朗西娜·富尔
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爱,有些人生来只是为了活着。
(1939年9月)
我觉得最能代表这个时代的特点的是分离。所有的人都与世界相分离,与他们爱着的人分离或与他们的习惯相分离。在这种退隐中他们被迫沉思,一些人能够,另一些人则被迫过着一种被追杀的野兽的生活。总之,没有中间道路。
(1942年)
人们只能用爱情之外的理由来保存爱情。例如道德的理由。
(1943年)
百分之八十的囚徒要离婚。百分之八十的人类爱情抵挡不了五年的分离。
(1945年11月)
爱情中发疯的东西,是人们希望加速和失去等待的日子。因此,人们希望接近末日。因此,从这方面看,爱情与死亡一致。
(1950年)
不付出就什么也没有。最大的不幸不是无人爱,而是不爱人。
(1951—1953年)
人生观
在并不打算示人的手记中,加缪写了一些关于幸福、金钱和生活的看法。这是日常中的世界观部分,而写给自己看的观点,往往更加真实与坦诚。
加缪在跳舞
现在我不是希望幸福,而只是希望清醒。
(1935年)
正是在这种贫穷的生活中,在这些卑微的或虚荣的人中,我最稳妥地抓住我觉得“是”的生活的真实意义。艺术作品是不够的。对我来说,艺术并非一切。至少,艺术是一种手段。同样重要的是,低劣的耻辱,小小的懦弱,给予另一个世界(金钱的世界)的无意识的尊重。
(1935年)
如果说时间过得快,那是因为人们不设置参照点。天顶和天际的月亮,就是如此。青年时代一年年过得如此漫长,就是因为很充实,老年的日子如此短暂,就是因为循规蹈矩。例如,几乎不可能在表盘上盯着一根指针转五分钟,这事是如此漫长,令人恼怒。
(1936年5月16日)
对一个出身很好的人来说,幸福就是重新接受所有人的命运,不是怀着放弃的意志,而是怀着幸福的意志。为了幸福,需要时间,很多的时间。对他来说,幸福同样是一种长久的耐心。而时间,被我们对金钱的需要偷走了。时间是可以买到的。什么都可以买到。成为富人,就是当人们该幸福的时候,有时间幸福。
(1937年11月17日)
爱伦·坡与幸福的条件:
1)露天生活。
2)爱一个人。
3)远离一切野心。
4)创造。
(1939年4月)
挡路的东西会让人走更多的路。
(1942年2月)
一切向钱看的生活是一种死亡。复活就在无欲之中。
(1943年)
工作
对于工作,加缪是清醒的,因为“每天七八个小时用以不饿肚子”是个正常的买卖。但他对待工作的态度却是严肃而勤奋的。这一点,从他所获得的成就便可知道。
加缪在书桌前
生命是短暂的,浪费时间是犯罪。我一天天地浪费时间,人们却说我很勤劳。今天,是一次休息,我的心朝着它自己走去。
(1935年)
不赞同常规和办公室的时光。不放弃。永远也不放弃——永远要求更多的东西。尽管在办公室里度过时日,也要清醒。
(1937年)
为了不全部失去生命,拿出一部分是正常的。每天七八个小时用以不饿肚子。然后谁想享用尽可享用。
(1937年11月22日)
早起。早餐前洗澡。
中午之前不抽烟。
对工作执着。执着克服弱点。
(1949年2月至6月的计划)
任何完成都是一种奴役。它迫使我们追求一种更高的完成。
(1951年)
我们在我们的时代中工作不抱获得真正的酬劳的希望。他们则为了个人的永恒而勇气十足地工作。
(1951年3月)
彩蛋:最喜欢的十个词
最喜欢的十个词,几乎等同于“你在这个世界上爱什么、在意什么、想得到什么”。你最喜欢的十个词是什么?请在评论区留下你的答案。
我最喜欢的十个词,答案:“世界,痛苦,土地,母亲,人,荒原,荣誉,贫穷,夏天,大海。”
(1951年)
本文节选自
《加缪笔记:1935—1959(精选集)》
作者: [法国]阿尔贝·加缪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出版年: 20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