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谔的年终奖
半月前,A股上市公司、国内建筑软件龙头广联达宣布“清零”全员年终奖的消息上了热搜。吴赫默默把这个消息转发到了自己所在的一个朋友小群里,并配上了一句:
“广联达的今天,我的明天”“没有年终奖,只有年终总结”。
对于“全员年终奖清零”,吴赫的感受或许比其他人更深。
吴赫原本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大厂工作,2022全年年终奖高达近6万元。但由于职业规划,他在2023年中选择跳槽到杭州一家腰部互联网企业:“新工作base(月基础工资)高了1千,约定好了年底双薪。”
但在入职后不久,公司以绩效制度优化为名与员工重新签订了劳动合同,原本的13薪被调整为了年终奖,并写明“与公司当年实际经营情况挂钩”。
这样一来,年终奖发或不发,公司就有了很大的解释空间。如今眼看龙年春节已经近在咫尺,公司仍没有明确年终奖是否发放,这让吴赫的心情从焦灼期盼转为纠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观察比较主观,感觉最近办公室里的气压都低了很多。”
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听说自己的老东家、那家总部位于北京的大厂也在压低年终奖。这一年,“年终奖缩水了”并非孤例,而是成为了互联网打工人的普遍感受。
在快手工作的郜琪琪告诉「市界」:“往年拿S、A高绩效的同事人数不少,但从今年开始,评S和A都要经过领导们讨论评选,流程上更严格,甚至拿了S级的员工要做全公司公示。”
快手的年终绩效评级标准分为S、A、B、C四级,往年分别对应着8+个月、6-8个月、4个月、0-2个月工资的年终奖。
而从2023年开始绩效评定的流程变得更严格,客观上意味着公司付出的年终奖总额“缩水”,员工能够拿到手的部分变少也不言自明。“估计1月31号前一两天会沟通绩效,31号正式发放年终,这几天压力太大了。”郜琪琪讲道。
一位在美团工作了3年的员工也有类似的感受:“去年这时候,正好赶上一波裁员潮,年终奖评级几乎变成了公司用于裁员的参考。当时leader会给部分员工打低绩效,导致员工绩效系数很低,年终奖也拿不到多少,然后让员工自己选,是要n+1还是要年终奖。”他对「市界」回忆道,“打了低绩效基本就是板上钉钉,没有什么申诉的空间。”
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他只希望自己能够平稳渡过这个敏感的时间节点,“我们年后才评定,重要的是绩效别太差,苟住工作”。
相比较互联网大厂的年终奖“缩水”,各行各业的中小企业则是取消年终奖的“重灾区”。
1月15日,周一,在北京一家视频制作公司工作的周奇峰刚刚挤下早高峰的地铁、坐到工位后不久,就接到了领导的钉钉会议邀请。
在这场会议上,周奇峰所在企业的董事长亲自出面宣布将取消年终奖,并呼吁员工与公司“共克时艰”。
而在杭州一家安全软件企业工作的yoyo、在合肥一家机械设计企业工作的卢梦然虽然身处不同的行业和城市,但在2023年,他们却面对着同样的变化。
据他们告诉「市界」,在2023年内,他们所在的公司不约而同地要求员工重新签署合同。根据新合同,公司一改此前“年前多发一个月工资”的常规做法,而是改为每月只发放月工资的80%,并将每月扣除掉的20%作为“年终奖”,在春节前按照绩效评定、乘以一定的系数、一笔一次性发放。
对于这种操作,yoyo评价为“魔幻”:“这本来就是我应得的工资,这样一来公司不仅少掏了一个月钱,还能用我的20%工资来‘要挟’我。如果年前离职,或者绩效不够好,这20%说不定就没有了。”
除了年终奖已然尘埃落定的打工人们,还有更多的人对「市界」表示,他们的年终奖至今还处于“薛定谔”状态,“理论上有,但没发,不知道有多少”。
从福利内卷,到预期管理
随着年终奖缩水或蒙上不确定性,落差感击中了不少打工人的心。
毕竟,各家企业为了留住和激励人才而开出天价年终奖的故事,仍留在互联网的记忆里。
不少人仍记得2015年1月份曾发生的一幕。彼时百度创始人李彦宏在公司年会上高调讲到,有一位百度员工拿到了相当于50倍月薪的年终奖。而按照圈内人士的估算,当时百度1-3年工作经验的工程师最低月薪是19400元,50个月工资的年终奖可能高达97万元。换句话说,这位员工在一日之间越过了年薪百万的门槛。
当时李彦宏还公开承诺:“我们就是要打破平均主义,未来,我们还要拿出更多的钱,对于业绩突出的同学,我们的奖金没有上限!”
据《北京晨报》援引知情人士消息,2016年腾讯王者荣耀团队的年终奖为人均140万元,最低分红60万元,核心员工甚至分到了290万元。
字节跳动创始人张一鸣,则一度致力于要“pay top of the market(给出市场最高薪)”。2017年,他在自己的招聘心得中写道,“希望有表现非常突出的人拿到100个月的年终奖”。
同一年年末,任正非亲自签发的荣耀团队提成奖金方案在网上流传,其中写道:只要做出突出贡献,小员工也可以拿到相当于最高级别23级员工的奖金,而且上不封顶、绝不拖欠。粗略估算下,华为23级员工的奖金将近百万元……
当各家大厂不遗余力地践行着“Pay for Performance”为优秀人才开出高额年终奖,积极的预期也一度影响着打工人的行为模式。
亲子自媒体《初心亲子派》主理人、曾经在阿里巴巴集团工作过8年的初鈊回忆到:“我那一代老互联网人,年轻时经历了业务的高增长,对未来保有高预期,在那几年里,我身边许多人加了非常多的杠杆,用来、高价学区房的人比比皆是。”
这几年,年终造富的故事消逝,而当时间转动到2024年,春节前各家企业默契地“压缩”年终奖,似乎也宣告着的一种新的常态。
互联网资深SOHO猎头申小飞对「市界」讲道:“近几年很多互联网大厂年终奖都改成年后评级、发放了,现在还没尘埃落定呢。”但不管怎么说,互联网大厂给年终奖不会再像过往那么“大手笔”了,据他总结“各家年终奖水位都在打平,(各家)差不多。”
在上海一家上市芯片公司工作的齐峰则观察到,他的公司会进行“预期管理”,也就是“先看看对标的同行情况,他们发了我们就发。要再等一个月、过完年了才知道会不会发。”
曾经的慷慨带来了多少积极的预期,如今打工人群体心理落差就有多大,但这或许是环境变化所带来的必然结果。
员工想要的是心理安慰
小红书职场博主、在某世界500强上市企业担任HRBP的灯灯告诉「市界」,打工人对年终奖的体感,折射出的是企业的经营状况和未来预期。
根据灯灯的观察,年终奖与企业经营情况、规模等因素密切相关:“年终奖每年是否发放是由集团、董事长、总裁等管理层决定的,由他们根据今年整体营收情况、利润达成指标、战略、市场环境来判断,这里面需要运营部门、财务部门等职能参与进来做数据分析、测算,一般会把经营数据和2~3个奖金测算方案给管理层呈现,等他们决策后我们再做调整和修改。”
而回顾整个2023年,当降本增效、精细化发展贯穿商业社会发展脉络,企业调降年终奖预算几乎成了意料之中的选择。
从2022年末开始,国内几大互联网巨头就变动频频:先有腾讯创始人马化腾发表内部讲话,后有时任阿里巴巴集团董事会兼CEO张勇发出公开信,发言重点均指向优化组织架构、要提升业务盈利模式、摆脱旧有的粗放增长模型。这一切吹响了2023年密集变阵的前奏。
进入新一年,腾讯解散了XR团队,取消全线岗位;曾收购VR硬件厂商PICO的字节跳动也进行多轮业务调整。
阿里更是多番变阵,达摩院旗下自动驾驶团队调整、分拆1+6+N组织架构、张勇卸任、计划让云智能集团独立上市等抉择,都说明企业迎接市场挑战的决心。
还有的企业选择断腕求生,放弃创新业务:OPPO官宣放弃旗下芯片设计企业Zeku,3000多员工就地解散;AI芯片第一股寒武纪旗下智能驾驶业务品牌行歌大幅裁员。
也有不少中小型企业面临严峻的现实后,试图通过主动收紧队形而渡过寒冬。在线音频分享平台喜马拉雅、职场社交与招聘平台脉脉均传出多轮裁员消息,并尝试调降各类员工福利……
这样的背景下,调降年终奖预算并不令人意外。
即便如此,在企业降本增效的过程中,还需要搭建更加公开透明的年终奖评级制度,这样才能弥补打工人心中的落差感。
灯灯认为:“我觉得年终奖更多的是责任、激励、提高归属感,不发的话肯定会影响稳定性的。”
所谓“赏当其劳,无功者自退;罚当其罪,为恶者咸惧。则知赏罚不可轻行也”。
在与一位不愿具名的腾讯前员工沟通时,他特别提到了2022年发生在字节跳动的“FII事件”。
这一年,字节五年老员工、曾连续获得多次高绩效评级的小D,在年终绩效评级中却拿到了代表着不合格的“FII”。在多次申诉后,字节官方并没有给出外界看来合理的解释,这也在互联网圈掀起了一场关于公开透明企业文化的现象级讨论。
而在这位员工看来,“FII发生两年之后,大厂的绩效评定远远还没有达到公开,基层员工的生杀予夺、拿什么系数都掌握在leader手里。”
这也说明在降本增效、调降各类福利之外,企业在提升薪资透明度方面也有努力的空间。
年终奖只是一个缩影——当企业处于变阵之际,时代的沙落到了打工人的头上。
在企业和员工双方调整预期、彼此磨合的阵痛期,除去迎接新时代的挑战,再次建立互信也是难题。
(注:文中除灯灯、初鈊外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