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儿去世18年,吴军依然在问为什么
为了弥补缺憾,
吴军又有了小女儿庭庭。
庭庭进入青春叛逆期,意外得了癌症。
吴军害怕再一次失去,
在这段母女关系里,
惴惴不安、如履薄冰。
▲余红苗导演在FIRST首映现场。她曾任职央视,有近20年的新闻和纪录片制作经验
资深媒体人余红苗,
历经5年时间完成纪录片《金鸡冠的公鸡》,
电影入围17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主竞赛。
从一段杭州普通女性的母爱困境,
延伸至对青少年抑郁、教育内卷、
母职焦虑、失独家庭的思考。
自述:余红苗
撰文:洪冰蟾
▲谈起往事,吴军止不住哭泣
最开始接触吴军是看到一段影像。2016年,她在西湖边的朗读亭,哽咽着读一首童谣《金鸡冠的公鸡》,献给她在天上的女儿。她穿着优雅得体,言谈举止有涵养,我对她产生了好奇。
于是我去找她做一次长谈。我到现在还是记忆犹新,因为全场的工作人员没有一个不哭的。从18年前到今天,她一直藏在心里,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问题:女儿为什么要?
她想不通。讲到女儿从楼上一跃而下后的情景,她的眼神变得迷离,双肩一直在颤抖。我坐在她对面,但她好像看不见我,已经回到过去的时空。
最初我没有打算再去拍这个故事,没必要反复让吴军打捞她的痛苦。但第二年我再去找她,她告诉我,那一次的见面给了她安慰,还有一个很长的释放。她很想把这段故事变成一部电影,告诉像她一样失独的妈妈,她们可以走出来。她重复了两遍,“可以走出来”。我想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愿望。
那个埋藏在吴军心底的问题,似乎需要去追寻了。
▲泉泉
大女儿泉泉,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她读杭州最好的高中学军中学,是模联的积极分子,喜欢加缪,还做了一个网站写文章。用吴军的话说,她们母女关系“亲如姐妹,像双胞胎一样”,她知道女儿所有的事情。但毫无征兆地,泉泉选择。她走后,吴军在家里发现一封遗书,说她“不想再做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了”,却只字不提父母。
吴军本来想去学校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可是孩子在遗书里写“和学校没有关系”,她不想违背女儿的意愿,就没有去学校追问。事隔多年,她疑惑有没有类似校园霸凌或性骚扰之类的事发生,可惜无从得知,只能靠想象。
▲吴军和泉泉的合影,母女俩一直亲密无间
是不是父母造成的?这个是她心里面最大的担忧和自责。她不断地想,是不是自己或孩子爸爸做错了什么?但能为孩子付出的一切,她都已经做到位了,她完全想象不出自己还能做错什么。
吴军去问过心理医生,孩子有没有可能得抑郁症?医生告诉她有一种抑郁症叫“微笑型抑郁症”。很可能泉泉表面上很阳光,实际上早就有抑郁了。
▲吴军常去西湖边独坐
吴军给我的感觉,表面温柔,实际内心非常强,有一种完美主义情结。自然而然她想培养一个成功的孩子,确实也做到了,但这种“强”有可能给孩子带来一些压力。
吴军讲过一个细节,泉泉喜欢文学,想要学文科。但吴军从现实出发,希望她学理科,因为理科好找工作。我会想,如果泉泉内心深处不想听爸妈的,不想人生轨迹被他人决定,她会不会用极端的方式来抗争?
往更深处去想,这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孩子。她周遭的一切都被阳光照耀,找不到一片阴影能把自己遮住。她不能接受自己有缺点,不能接受一点点错误,不能接受任何一次失败,更不能接受父母的失望。
大人们都喜欢自己的孩子变成“别人家的孩子”,然而“别人家的孩子”往往承受着压力中最恐怖的那个部分。这是个尖锐的问题,吴军感受不到,但孩子可能快要崩溃了,她那样年轻,不知道那种痛苦来源哪里,只能独自承受。
当然妈妈绝不可能是全部的原因。这些年青少年抑郁症的比例升高,教育内卷之下,学业竞争极其激烈,叠加家长的期望,每一处细节都可能让孩子喘不过气。
看完片子之后,戴锦华老师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没有去质疑这个妈妈?如果是妈妈的错,为什么不刨根问底让她产生一些反思?
我说:“这对我来说恐怕太难了。”因为自己有什么资格站在一个制高点,去质问一个用尽全身力气爱孩子的妈妈呢?何况,如果这个追问只是停留在母亲为什么那么焦虑,是不够的。为什么社会对母亲有那么高的要求?为什么我们要塑造一个完美的母亲?
▲余红苗说她很少主动中断拍摄,但那一次她放下采访稿去拥抱吴军
一开始我就舍弃常规的拍摄方式,很少去刺和挖,每次去找她都是一场长谈。她比我年长一些,我们相处的方式就是倾诉。她需要讲出压抑的痛,而我恰好是专门来听她讲话的。因为我们陪伴彼此的时间足够久,我得以目睹她每个阶段遭遇不同的事情。
有一位心理医生朋友说:“这是一部献给倾听者的电影。”如果你愿意坐下来,听一听这个杭州女人的故事,她的故事看似有着巨大的冲突性,像得到一个跌宕命运的剧本,但那些情感,我相信对于多数人,尤其是女性,一听便明了。
▲小女儿庭庭和吴军
失去泉泉后,吴军夫妇又有了小女儿庭庭。现在她们是母女相依的状态。
吴军的丈夫一直没有在镜头里出现。他跟妻子说过大女儿毁了他的后半生。他很难面对吴军,一看到她就想到大女儿。我想他们并非没有感情,反而有很深的羁绊,只是悲痛持续了十几年,仍然无法过去。
起初决定拍吴军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小女儿的情况。她想保护庭庭,不愿意让她出镜。但我想这一段的母女关系终究绕不开上一段,劝说她让我把她们的相处过程记录下来,于是才有后面的故事。
▲吴军照顾庭庭
第二段的养育经历里,吴军最明显的状态就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因为第一个已经失去,她害怕再有什么变数。
初次见庭庭,她极瘦,留着平头,吴军说:“她得了癌症。”
对死亡的恐惧始终缠绕着吴军。吴军自己去看病都会害怕,会想如果她自己病了,她的孩子怎么办?
吴军事无巨细地照顾她,庭庭不爱吃蔬菜,就变着法子做菜。孩子增加的一点点体重,不知道费了她多大力气。她几乎对女儿言听计从。庭庭有时候发个脾气,她不训斥,极为包容的样子。久而久之,她就处于亲子关系中比较被动的位置。
▲庭庭有一屋子的玩具
庭庭现在读高中,和同龄人相比,她的心智更单纯,有自己的小世界。房间里堆满娃娃,恨不得能开一个玩具店。她喜欢蛇,喜欢野外探险的贝尔,在床头的天花板上贴他的照片。而在这个年纪的泉泉,在思考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的痛苦。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女儿。
吴军太清楚这一点,但她仍然有完美主义的倾向。庭庭还小的时候,发现有身高问题。吴军接受不了孩子将来可能只有一米3,怕不好找对象,担心被歧视。于是她决定打生长针,确实也帮庭庭长到了正常的身高。
吴军后悔过,但那个节骨眼上做的选择,希望孩子好好长大的愿望,我相信多数妈妈能理解,后边突然出现的问题,这是谁都料不到的。好在2018年,庭庭的病被治愈了。
▲孩子有她的心事和大人无法触及的世界
我拍过亲子系列纪录片,其实是一个比较擅长跟小孩子打交道的人,跟每一个接受我采访的小朋友,都可以有比较好的交流。但是见到婷婷我会有点怵。
她身上有刺,对成年人有一种逆反心理,什么都要拧着来。但她内心深处并非如此,生病的时候,承受那么多痛苦,从来不哭,也不诉苦,是一个坚强的小女孩。我故意剪进一段我和婷婷的对话,我是直接被K.O.的无聊大人,对她熟悉的东西一无所知,不知道怎么跟她接近,在她眼里我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这就是代沟问题嘛。吴军想知道庭庭的所思所想,几乎讨好般地跟她学打游戏,但庭庭并没有什么耐心教妈妈。我们再是努力,想融入孩子的世界,达成相互的理解,几乎是不可能的。
▲吴军陪庭庭出去玩
回过头来看,虽然是不同的孩子,不同的养育经历,但母爱的困境是一样的。
第一段,当一个母亲想要培养出一个完美的女儿,孩子用最激烈的方式,摧毁了所有可能。到了第二段,太害怕失去,于是小心翼翼地围着她转,整个人被女儿的状态控制。
其实直到现在,庭庭还不知道妈妈内心深藏的那段往事与痛。
吴军一直没有告诉她,不是不想说,只是想等一个时机,孩子的心智更成熟一些。我说:“这个电影只要出来,孩子一定是会看见的。”吴军认为:“如果她发现了,那就到了该跟她说的时候了。”
我心里难免隐忧。因为这个孩子有可能在不经意间承受着前一个孩子留下的影响。这种“不知情”对孩子究竟好不好,公不公平?
我在海报里画了一颗心型的巨石,妈妈和孩子一起推着它上山,又滚下来,再推上去,周而复始。就好像吴军尚未从前一段的痛苦里走出来,又进入另外一个漩涡。我爱你,无条件地爱你,这肯定没有错,但爱得淋漓尽致,爱得全力以赴,爱得过度了,可能会凝成巨石,变成孩子无法承受的负担。
▲余红苗拍下一个女性面容的变化,时而痛苦,时而温柔
片子第一版完成后,我请我的外甥女帮忙做英文校对。她决定从她亲身经历的事情,一个“好学生心态受害者”的视角,给这个妈妈写一封信。
因为害怕失败,她在中学时曾经有过抑郁倾向,试图跟父母对抗。读初中的时候,她的发小跳楼了。那一次的答案特别难,发小考了70几分,算是班上比较好的。她把卷子撕得粉碎,走去阳台,跳了下去。
外甥女想究竟是70几分的试卷让她做出这个决定,还是她日常的各种压力积攒起来,这只是最后一根稻草。
吴军读完信,觉得泉泉从遥远的时空,给她做了一个回答。
▲庭庭和吴军
片名叫《金鸡冠的公鸡》,那是泉泉小时候最喜欢的一首童谣。它讲的是公鸡、画眉鸟和猫住在一起。画眉鸟和猫出门干活,叮嘱公鸡,狐狸在附近出没,千万不要听信谗言,不管它说什么,都不要把头探出来。可是每次狐狸一说自己有一颗小豆子,公鸡就会把头探出去。
公鸡有没有被狐狸吃掉?世界范围内它有两种版本。一种版本是公鸡老不听话,所以被吃掉了。第二个版本是我们国内幼儿园流行的:猫和画眉鸟去和狐狸搏斗,和公鸡继续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想真实的生活,可能是第一个版本。
在吴军的故事里,泉泉和庭庭就像小公鸡,猫和画眉鸟是父母,狐狸则是命运。命运那样狡猾和凶险,不小心就裹挟着小公鸡走掉。
▲吴军有丰富的生活,她喜欢跳舞、摄影,还写一手好书法
吴军觉得自己像一条鱼在生命的长河里游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暗礁,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游过去。她想象自己永远在困境中拔着头发出来,用所有的力气抵抗,那么刚强那么孤独。同为女性,我能理解那种处境,当然会心疼,也在反思这种强对女性是不是一种伤害?
经过我们漫长的对话,尤其收到那封信之后,和命运相处的方式,她是有改观的。养孩子就像种一棵植物一样。如果孩子是一棵树,就让TA长成参天大树。如果TA只是一朵草花,那也无妨,草花有草花的美。让孩子成为孩子自己,她也可以成为她自己。
▲FIRST首映结束,观众找余红苗倾诉自己的母女关系
原本我设定的观众是妈妈们,我想这部电影那么悲伤,应该吸引不到年轻人。没想到在西宁放映后,好几个姑娘留下来等我。她们是来找我哭诉的。其中一位说,她特别希望自己的妈妈看一看,只有妈妈看了,才能改变她和妈妈的关系。妈妈爱她爱得太重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怎么表达都是伤害。另一位说,她有朋友也是抑郁症跳楼的。说到这里双肩颤抖,哭得停不下来。
现场有一个观众质问我:“导演完全没有站在孩子的立场上。”
我解释:“你跟父母去表达内心,我相信他们能理解。你真的有想办法跟父母好好沟通,有没有好好努力过?”
在那个激烈的讨论氛围里,我立刻意识到”好好努力”这四个字说错了。有一个女生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她怒吼的声音穿过整个剧场:“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努力?你凭什么说我们没有努力?”
当时我极力忍住眼泪,我想那样的声嘶力竭,她该有多痛。而我作为一个长期观察女性生存状况的纪录片导演,究竟该如何展现,然后抚平这些痛,那一刻,我承认我产生了动摇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