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一年和自己拉锯,反复疑心自己是不是太脆弱了,然后反复说服自己坚持下去。那时我在一家内容创业公司,是很多同行会歆羡的工作:不用坐班,有价值感,人际关系简单,主要工作内容是采访和写稿,还恰好是无趣的我的两大爱好。
真实原因是我累了。人生前27年我都在寻求认可:小时候要做最好的小孩,上学了要做最好的学生,毕业后要做最好的员工。
我从集装箱一般的高考工厂溜走,从国贸一整个大平层的杂志社溜走,第二次溜走前我坐班过一周,在积灰的工位前装模作样打开电脑,屏幕的折角下我在苦读《扫地出门》,像极了偷看的晚自习。没有人在看我,我却总觉得还有班主任坐在讲台上。我不喜欢上班,但我擅长表演它。
创业公司足够自由了吧,然而还是会在谈薪、工作汇报或者和老板一场普通谈话的午后,幡然醒悟自己被“价值排序”钉在了某个位置,像一盆冷水浇下来。《封神》告诉我们:最勇敢的儿子会在出场的前三分钟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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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部分人一样,刚裸辞完,我大玩特玩了一阵。很早我就计划好和朋友环意大利南部自驾,整趟旅程14天,原本还愁怎么和老板请假呢,想来想去,没想到竟然还能有“让老板消失”这种杀手锏。
27岁生日的零点,我正在从西西里岛开往那不勒斯的夜航船上。船上没有信号,半夜我溜出船舱,到甲板上吹风。夜色里看不清方向,也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我想到小学二年级的暑假在大连第一次看到海,我套着游泳圈奋力游出去,等回过神来,已经看不到岸在哪边。我努力思考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这个画面闯进了我的脑海,是那种无岸可上的迷茫吗,我盯着船尾浪花劈开海面,却不觉得害怕。
我反应过来,是暑假的感觉,是毕业后这么久,我终于又放暑假了。
从意大利回来我就开始接单了。为了让家人放心“我辞职后也能活很好”,我给我妈在罗马买了一个五位数的Gucci,然后就要为自己的一时装阔偿还它。但也因此发现,我好像是天选乙方——“老板-员工”的关系总是令我不适,但“甲方-乙方”的关系则不是这样。我上来就问钱,上来就讲好我能付出的工时最多几小时。一旦越线了,不好意思我寸步不让。警戒线之内我乙得彻彻底底,“好嘟!”,我给每个甲方发送这个表情包。屎还是那坨屎,但我巧手翩跹,细细雕琢,神情极有信念感。
“开源节流”我双管齐下。以前我去咖啡馆工作,现在想来是奢靡的精致白领做派。吃散伙饭的餐厅位于五星级酒店二楼,吃完我从楼梯漫步下来,看到阔大的、静谧的、wifi在上空飞翔的酒店大堂,那一刻我看到了天堂。天堂是免费的。从那天之后,我背上帆布包、骑着共享单车穿梭在全北京的五星级酒店,黑西装白手套的服务生为我拉开一扇又一扇旋转门的时候,我昂首挺胸,发誓自己不再有冒充者综合征。
辞职到第四个月,熟人寒暄开启话题的方式开始变化,从“恭喜,大玩特玩!”到“什么时候回去上班?”就像 gap year,gap month,gap day,gap 总得有个 ddl,就像小时候父母规定周末最多打游戏两小时。
但现在我的游戏变成了:就想试试看能不上班到什么时候。每接一单都是为了挣够接下来几天的金币,血槽快见底了就换个城市回血,亲友的“慰问”、现金流的断裂、深夜的精神内耗,都是游戏里必须要打的怪。要面对曾经的队友们倒戈(回去上班了),也欢迎新的同盟军到来。
成年的好处是,我可以把防沉迷模式关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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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2月,北京连续一周最低温度跌破零下15度,我家单元楼的水管冻裂了。物业说在“紧急抢修”,我等。第二天,还在“紧急抢修”。我在雪地上跋涉,去保安室打水,带上了1.5L大号矿泉水瓶和我家猫的洗澡盆。我感觉晃晃悠悠,挑着扁担,可以直接平移到张艺谋1990年代的电影里。
第三天,还在“紧急抢修”,我出门了,忘记关上水龙头。回家拧锁孔的时候我听见猫啪嗒啪嗒涉水的声音,它的尖叫比平时还要大。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去过那些“天空之境”的网红景点,在湖边放上面镜子,人站上去拍照就会像在湖里漫步。我家就是北京东五环的天空之境,不收门票可惜了。
人发生一件倒霉事的时候淡淡绝望,发生两件想大哭一场,但发生到第三件的时候就会觉得生活好幽默。总之我气笑了,并决定在问题发生的时候逃避它。脑海里转过以下三道后:1、我家在一楼,不会有一个楼下邻居来投诉天花板漏水;2、我家是瓷砖,不会泡坏房东的地板;3、所有电源都没有接触到水。
我连夜带着猫逃难到了朋友家。第二天清晨,我飞去了清迈。
我住在清迈郊区的一栋 Airbnb 里。房东叫 Lily,80年代从北京赴美留学,做过设计师,开过公司,公司卖了之后来清迈做大象保护。她成天穿最简单的瑜伽服,但体态极美。她的生活似乎没有缺角:练书法,做瑜伽,打理4500多平米的庭院,也画画,整个家挂满她的画作。她的房子不需要一个男主人。
在“回去上班”之外,还有种大家都爱看的爽文叙事,叫做彻底逃离“轨道”、获得终极自由。夹在中间的人,比如我,就会被骂“既要又要”。可是,人为什么不能既要又要?我不打算回去上班,但也不打算离开北京——我还有欲望,还有“想做成什么”的心情。
“我不需要一个男主人的原因是,”有天 Lily 边泡着泰式茶边对我们说,“我在年轻时谈了足够多恋爱。”
我羡慕 Lily 的生活,想过 Lily 的生活。但不是现在,我脑海里突然跳出了这句话。
但不是现在。
偶尔在热带季风的吹拂和独自在夜晚的海边,我会想起在北京被淹的家。我愈发觉得它像个实验,毕竟我在小红书上搜“家里被淹了怎么办”,没有一篇笔记的回答是自然晾干。我甚至想会不会由于气温过低,水面结冰了,我可以在家里苦练冰嬉舞。
事实就是我想多了。20天后,我回到北京,战战兢兢地打开家门,伸出右脚探了探。这脚感,不是水也不是冰,好像……就是地面。我回到了地面,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奇异而浓烈的香味。
我想起来,逃难前我打翻了一瓶精油。如果一滴精油倒进一瓶水会变成香水,那一瓶精油倒进一片水……给唐代皇帝沐浴的华清池也不过如此吧!
好吧,这就是我暂时没办法离开北京的原因:我在北京的生活漏洞百出,但最后还是会回赠我一整个家那么大的香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