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23年10月7日开始巴以冲突已经持续一个多月,伤亡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11月9日,以色列同意每天在加沙北部的行动中实施四小时的“暂停”,以便当地平民撤离。以色列国防军强调,“战术性局部暂停”不是在加沙地带停火,是出于为加沙地带平民提供人道主义援助考虑,且这一暂停在时间和区域上都是有限的。
一场漫长而残酷的仍在进行中。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直言,包括儿童和妇女在内的加沙平民正面临永无止境的人道主义噩梦:他们的社区被摧毁,亲人被杀害;炸弹如雨点般落下,食物、水、药品和电力这些生活中的必需品被剥夺。
◆联合国统计的加沙局势情况,截至2023年11月9日。
有限的援助和撤离
从埃及开罗开车行驶六小时,穿过一片空旷的沙漠,便来到拉法口岸。对于200多万加沙地带的居民来说,位于加沙南部与埃及交界处的这一口岸是唯一不受以色列控制的通道。
以色列与加沙之间原本有两个过境点:一个是最北端的埃雷兹(Erez),主要用于人员流动;另一个是最南端的凯雷姆沙洛姆(Kerem Shalom),主要用于货物运输。但这两个过境点都受到严格管控,自交战开始一直处于关闭状态。
经过数周等待,11月1日,超过500名外国人、双重国籍者和数十名受伤的巴勒斯坦人,从拉法口岸离开这片饱受蹂躏的飞地。
◆11月1日,数百名外国公民及拥有双重国籍的巴勒斯坦人从拉法口岸离开加沙,抵达埃及。
没有人能够随意离开加沙地带。多年来,以色列限制加沙地带和巴勒斯坦其余地区之间的人口流动,很多生活在加沙的巴勒斯坦人数年没有见过家人。只有少部分外国护照持有者和双重国籍人士被允许离开。
出生于保加利亚的拉马·埃尔丁(Lama Eldin)是家族中唯一获准离开的成员,但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不得不留在加沙。埃尔丁的母亲强忍泪水,在边境与她告别。她的母亲说:“这非常困难,但为了安全,她应该离开。”
但当以军11月3日袭击了加沙一辆用来运送伤员的救护车后,开放仅三天的拉法口岸再次被关停。以军称,该车载有哈马斯武装分子。哈马斯媒体办公室发言人表示,“任何将伤员运送到拉法口岸的救护车队都必须有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和联合国的车辆护送,这样就不会像上一个车队那样遭到轰炸。”
之后在埃及的调解下,哈马斯与以方达成协议,同意重新开放过境点。
11月6日早上,由四辆救护车组成的车队运送病人抵达拉法口岸,陪同他们的还有两辆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车辆。拉法口岸重新开启后,约有80名双重国籍人员和17名伤员于当天傍晚离开。
◆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车辆将伤员运送至安全地区。
据悉,只有名字出现在埃及和以色列政府名单上的人才被允许过境。进入等待区后,人们需要在过境点排队检查。由于没有电子身份认证系统,整个过程相当缓慢。
而自10月21日拉法口岸恢复运送以来,共有650辆援助卡车进入加沙。根据联合国的数据,若要满足加沙人民的基本生活需要,每天需要100辆卡车的援助物资。此轮冲突爆发前,平均每天有500辆运送援助物资的卡车进入加沙地带。世卫组织称,与巨大的需求相比,迄今提供的援助物资只是“杯水车薪”。
虽然预计未来几周将有更多人从拉法口岸离开加沙,但在法国斯特拉斯堡大学社会学者洛伦佐·纳沃内看来,对于加沙的巴勒斯坦人来说,情况非常不明朗。纳沃内直言,有关以色列计划将加沙人口迁移至埃及西奈半岛的传言给政界人士、专家和人道主义团体敲响了警钟。
◆人们等待通过拉法过境点进入埃及。
10月31日,据以色列新闻网站Sicha Mekomit披露,以色列政府部门起草了一份战时“概念性文件”,提议将加沙人口全部迁移至埃及西奈半岛。“他们将第二次成为难民。”纳沃内说,“即使他们将来能够返回加沙,又能回去做什么?”
埃及政府明确表示,不希望巴勒斯坦人大规模撤离加沙,担心这会给本国造成不稳定,使埃及领土受到以色列的武装袭击。埃及塞西直言:“我们当然表示同情。但我们必须用一种不需要付出太多代价的方式实现和平与安全。”埃及一直是巴以之间最有力的调解员,但该国始终强调,问题需在巴以境内解决。
从始至终,外界都没问过加沙地带民众的想法。对很多人来说,他们宁愿死在家里,也不愿意背井离乡。
近日,一些前往加沙南部避难的人开始返回北部家园,巴勒斯坦研究所阿拉伯语期刊的编辑部主任阿尼斯·莫森(Anis Mohsen)是当中的一位。“当医院和教堂等避难场所遭到袭击后,我改变了南迁的想法。”莫森说,“没有人就不可能有土地,所以,我们应该留在自己的土地上。”
儿童心理创伤突破极限
10月22日,朱达(Yaine Jouda)的68名家族成员在一场空袭中丧生,空袭摧毁了加沙中部城镇代尔巴拉赫的两座四层建筑。他们一家刚刚从北部来到这里避难。朱达说,她的姐姐当时正在分娩,最终被发现死在废墟下,而她的双胞胎孩子的头已经从产道里露了出来。
袭击中唯一的幸存者,是朱达不到一岁的侄女米丽莎。之前,米丽莎才刚刚开始学步。如今,她再也不能走路了。医生说,“空袭导致她的脊柱骨折,胸部以下瘫痪。”
这样的悲剧每天都在上演,用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的话说,“如今的加沙已成为‘儿童坟场’”。根据加沙卫生部门提供的数字,加沙平均每天有160名儿童丧生。巴勒斯坦卫生部称,本轮巴以冲突,加沙地带“每十分钟就有一名儿童死亡、两名儿童受伤。”
◆2023年10月13日,以色列对加沙地带南部拉法发动空袭后,巴勒斯坦妇女带着孩子和财物逃离一个地区。
即使活下来的儿童,他们的心理创伤也已突破极限。一个多月间,以色列空袭了加沙数千个平民场所,其中包括为家庭提供避难的学校和医院。暴力、恐惧、悲伤以及不确定性给加沙儿童带来严重的精神伤害。
◆以色列空袭加沙城后,一名巴勒斯坦男子抱着一名受伤婴儿。
国际医疗援助组织无国界医生的儿科重症监护医生塔尼娅·哈吉-哈桑(Tanya Haj-Hassan)讲述了同事亲眼所见的事情:一个女孩冲着一辆汽车飞奔过去,“当被问到为什么要这样做时,女孩说,‘我只想死。’”
尤瑟夫(Yousef)是加沙一家儿童救助机构的一名工作人员,也是三个不到十岁孩子的父亲。他说:“我们很害怕,因为不知道未来几个小时会发生什么,明天会发生什么。死亡无处不在。我的孩子们每天都看着我的眼睛,他们在寻找答案。但我无法给出答案。面对孩子,这是非常难的。”
加沙卫生部的报告称,过去一个月内,有444个家庭在袭击中失去了两至五名成员,其中192个家庭失去了十名或十名以上成员。加沙的医疗人员表示,前来就医的儿童中,成为孤儿的人非常多,以至于他们创造了一个新的缩写词来识别这些人——“WCNSF(Wounded Child No Surviving Family)”,意为“没有幸存家庭的受伤儿童”。
自2007年以来,以色列对加沙进行了陆地、空中和海上封锁。加沙儿童早就陷入贫困、暴力的泥潭中。根据国际救助儿童会2022年6月发布的一份报告,加沙儿童的心理健康已处于崩溃边缘。八成儿童表示,自己永远处于恐惧、担忧和悲痛的状态。四分之三儿童会常常因恐惧而尿床,越来越多儿童患有选择性缄默症。
◆加沙地带沙蒂难民营,一名小男孩在被空袭摧毁的房屋废墟中玩耍。
“我们反复警告,冲突和封锁对儿童心理健康造成的损害太大。早在事态升级之前,我们就访问过当地儿童的家长,一半人表示,他们的孩子有自残或的念头。”国际慈善机构救助儿童会在巴勒斯坦的主任贾森·李 (Jason Lee) 表示,“时期,人们通常会前往安全的地方寻求庇护。但加沙地带根本没有安全的地方,也没有办法到达外部安全地带。此外,许多儿童已经失去了家人,有些人甚至失去了一切,暴力和流离失所的情况持续不断地发生。”
“摧毁了怀孕带来的喜悦”
在加沙,不只儿童饱受创伤,女性也备受摧残。
“每一天,加沙的女性都会失去父亲、丈夫或者兄弟。”50岁的加沙居民穆斯莱 (Musleh) 表示,“我们经受着炮火、死亡以及种族的清洗。这个世界亲眼目睹我们正在经历的事情,却保持沉默。”
眼下,穆斯莱正在加沙最大的医院希法医院(Al-Shifa Hospital)避难。医院挤满了病人和流离失所者。“许多妇女和女孩睡在医院的地板上甚至户外。这里没有身体和心理健康关怀,甚至没有水和隐私。”穆斯莱说,“我一天去洗手间的次数不能超过两次……如果能使用一个数十人共用的浴室,已经很幸运了。”
据联合国近东巴勒斯坦难民救济和工程处(UNRWA)对外关系负责人塔玛拉·阿尔里法介绍,该组织的多处避难设施为71.7万名流离失所的加沙人提供庇护,其中南部汗尤尼斯培训中心的避难所收容了超过2.2万名流离失所人员,平均每人可用空间不足2平方米。按照无国界医生成员艾米丽·卡拉汉的说法,该避难所“只有4个厕所”。
由于以色列对加沙地带的全面封锁,女性孕期、产后以及生理卫生用品严重缺乏。多名救援人员表示,很多流离失所的女在难民营,那里缺乏清洁和安全的厕所,可能导致鹅口疮、乙型肝炎和中毒性休克综合征等疾病。
28岁的雷哈姆·艾哈迈德·萨迪(Reham Ahmed Al-Sadi)已经怀孕九个月了,她梦想着拥有一个女儿。但一想起要在战火中准备生育用品、进行分娩,萨迪就充满恐惧。她说:“摧毁了怀孕带给我的所有喜悦。”
联合国人口基金会11月7日表示,加沙有5万名孕妇和约5500名新生儿,但到目前为止,该机构只被允许运去两卡车的孕妇用品。“孕妇和哺乳期妇女比其他人需要更多的水,而且必须是清洁和安全的。”联合国人口基金会执行主任纳塔莉亚·卡内姆(Natalia Kanem)说,“以色列禁止任何燃料进入加沙,称哈马斯正以军事目的囤积燃料。但医院需要操作救生机器,包括早产儿的保温箱。”
35岁的鲁巴·赛义夫(Ruba Seif)和家人住在一处避难所。“这里没有隐私,浴室没有自来水,我们也不能轻易出去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她说,“除了经历恐惧、睡眠不足以及寒冷之外,我也无法忍受每个月的月经来潮。”
无奈之下,赛义夫只能让自己的兄弟出门寻找延迟经期的药物。“我知道它的副作用,但这些药丸的危害不会比周围的炸弹更大。”以色列对加沙地带主要道路的轰炸导致医疗产品运输中断,卫生巾难寻,但推迟经期的药片在一些药店较为容易买到。
加沙南部纳赛尔医疗中心的妇产科医疗顾问瓦利德·阿布·哈塔布表示,这些药片可以提高孕激素水平,阻止内膜脱落,从而推迟月经。但据专业医疗人士称,这些药物有副作用,包括不规则出血、恶心、月经周期改变、头晕和情绪波动等。
与此同时,避孕产品同样供应短缺。人权观察组织妇女权利部门副主任希瑟·巴尔 (Heather Barr) 表示,避孕用品需求未得到满足的后果就是意外怀孕。巴尔警告说,危机情况下,性暴力发生率也会大幅增加,“因为人们有种有罪不罚的感觉”。
当地民事秩序开始崩溃
在这片被围困的飞地之上,任何基本生活物品都极度缺乏。
11月4日,以色列摧毁了加沙北部一个水库以及一个为南部社区供水的公共水箱。在南部城市汗尤尼斯,数百人在联合国的援助车辆外排队几小时,只为领取一小瓶干净的饮用水。平日里,人们不得不喝着被污染的咸水。
◆由于缺乏淡水和电力,巴勒斯坦妇女在加沙地带南部代尔巴拉赫的海里洗衣服。
另据世界粮食计划署(WFP)11月7日发布的消息,加沙的粮食库存即将耗尽,仅剩五天的供应量。仍在营业的面包店供应了平时六倍的数量,可居民要排队四至六小时才能拿到面包,这让他们容易遭受袭击。
由于医疗物资匮乏,医生只好用醋作为消毒剂,使用螺丝刀和缝衣针进行手术。希法医院的医生在社交媒体上写道:“我们开始用街角商店的醋给患者清理伤口,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该院医生艾哈迈德·莫哈拉拉蒂坦言,医院系统正在崩溃,无菌的治疗环境也很有限,“医院到处都是苍蝇,你会看到虫子从病人的伤口里爬出来”。
巴勒斯坦卫生部长马伊·凯拉日前在一份声明中表示,由于燃料短缺、医护人员短缺再加之以色列的轰炸,加沙地带35家医院中有16家医院已停止运行、72家医疗机构中有51家已经停止运行。
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东亚地区代表处传媒主管张双峰向《凤凰周刊》透露,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战伤外科小组正在加沙南部汗尤尼斯的欧洲医院救治患者。“在我们治疗的重伤患者中,许多是烧伤患者。他们需要复杂且繁重的医疗干预。我们不得不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给患者进行手术。我们治疗的大部分患者是儿童,其中一些人已经失去了整个家庭。”
如此境况下,加沙地带还出现了抢夺物资的现象。10月29日,人们闯入联合国近东巴勒斯坦难民和工程处位于加沙中部和南部的几个仓库和配送中心,抢走了面粉和卫生用品等物品。该机构加沙地带事务主任托马斯·怀特(Thomas White)表示,“这表明经过几周的和对加沙的严密封锁后,民事秩序开始崩溃。人们感到害怕、沮丧和绝望。”
对于外界关切,以色列国防军上校埃拉德·戈伦在11月8日发布的一则声明中称,加沙地带未来几周将有足够的食品供应,虽然供水量低于正常水平,但可以满足一般的人道主义需求。“有两条输水管道已投入运行。包括医院在内所有必要的基本设施可以获得电力,包括通过太阳能电池板。”
同一天,七国集团(G7)外长在日本东京会晤后发表联合声明,表示支持在加沙地带实行“人道主义暂停”,但并未呼吁停火。面对人道主义危机加剧的局面,欧盟宣布“增加对加沙的人道主义援助2500万欧元”;美国国务卿布林肯一个月内两度到访中东展开穿梭式外交;法国则于11月9日主办国际人道主义会议,协调加沙地带平民的援助安排。
遗憾的是,眼下连国际组织的援助车队也成为袭击目标。11月7日,五辆卡车和两辆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车辆组成的人道主义车队在向加沙城运送医疗物资时遭遇袭击。截至当天,联合国近东巴勒斯坦难民和工程处已有89人在本轮巴以冲突中死亡,创出历史上任何单次冲突死亡人数的新高。
◆约旦安曼的联合国近东巴勒斯坦难民救济和工程处(UNRWA)工作人员举行仪式,纪念在加沙丧生的同事们。
“任何针对医务人员的暴力行为都是不可接受的。”张双峰强调,“自冲突升级以来,我们看到巴勒斯坦红新月会的工作人员被杀害,医务人员在执行工作时受伤。此外,以色列红大卫盾会的救援队伍中也有人遇难。这些悲剧提醒我们,医务人员正面临极大风险。”
“如果未来要建立诸如人道主义走廊等援助渠道,需要明确商定具体细节,包括时间、路线、允许进入的货物,并要确保平民离开某个地区的行动是自愿的。”张双峰进一步说,“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呼吁人道援助的范围不仅限于人道主义走廊。我们需要更安全的保障和人道主义救援空间来开展工作。”
(车儒昊对本文亦有贡献)
文/关珺冉编辑 / 漆菲
排版 / 车儒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