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爱我家》《武林外传》成了跨越时代的精神暗号？

前段时间，《老友记》这一美国知名情景喜剧重回80、90的视野。如果说《老友记》是美式价值观世界级传播，展现出情景喜剧的持久生命力，那么在这一艺术范畴下，《我爱我家》《武林外传》则是更适合中国宝宝体质的精神食粮。

《老友记》剧照。来源/电视剧《老友记》截图

时至今日，豆瓣“武林外传十级学者”小组已汇聚了63786名“学者”，5年间的小组讨论更是高达896页。“我爱我家”小组于2008年建设，至今仍有跟帖。剧集相关词条也是频上热搜。为什么一代代网民对“考古”这两部电视剧充满热情，以至于“家学”“武林歪学”成为互联网庞大且系统的知识体系？两部剧距今甚有三十载，为何成为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精神桃花源？

出道即巅峰

在回答《我爱我家》《武林外传》何以掀起“文艺复兴”浪潮之前，我们得先搞清楚，这两部剧是如何诞生的？《我爱我家》《武林外传》都属于情景喜剧这一艺术形式。这种喜剧演出形式，最早出现在20世纪20年代美国的广播中。二战结束后，美国电视业蓬勃发展，制作商将广播情境喜剧搬上电视屏幕。1947年11月，杜芒公司推出的《马丽·凯与约翰尼》是世界上第一部电视情景喜剧。此后的30年间，美国情景喜剧稳定发展，可惜在80年代中期跌入谷底。美国NBC电视台在1984年推出《考斯比秀》，这部剧让逐渐被唱衰的情境喜剧重获新生，也催生了我国情景喜剧的萌芽。

美国喜剧片《考斯比秀》剧照。来源/电视剧《考斯比秀》截图

1984年，在《考斯比秀》的拍摄现场，有一个中国年轻人对这一鲜活的娱乐样式兴致勃勃。回国后，他将这种“有趣”一以贯之，制作出中国情景喜剧的开山之作《我爱我家》。这个年轻人，就是彼时在美留学的英达。电视剧《爱你没商量》（1992）失败后，一心想要扬眉吐气的英达经过王朔的介绍，结识了相声大腕梁左。此时的梁左，已凭借春晚上《虎口遐想》《电梯奇遇》《小偷公司》等相声节目闻名全国。两人一拍即合，从此互相成就了对方的人生。

《我爱我家》的“人和”有了，还需“天时”与“地利”。九十年代，经济全球化浪潮风起云涌，中国与世界建立了更紧密的联系，各种新事物涌入国门，社会发展日新月异。我们一面昂扬起乐观开放的信念，一面在时代变化中承接着命运的起落。大众需要喜剧，需要娱乐与休闲的放松和治愈。这时，电视媒体迎来了黄金时代。

我国于1982年引进美国科幻情景喜剧《火星叔叔马丁》，1992年引进的情景喜剧《成长的烦恼》让大众认知了这一喜剧形式，尤其在1990年“万人空巷看《渴望》”和1992年《编辑部的故事》的影响下，国人对“室内剧”的样式愈发熟悉。新的生活方式的碰撞，中西语境交融，为《我爱我家》谋得了个天时地利人和。《我爱我家》于1993年开播，该剧“出道即巅峰”，翻开了我国情景喜剧的篇章，也铸就了后世望其项背的国民高度。

左1：《成长的烦恼》剧照。来源/电视剧《成长的烦恼》截图；右1：《渴望》剧照。来源/电视剧《渴望》截图；右2：《编辑部的故事》剧照。来源/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截图

英达拉着当时的妻子宋丹丹，宋丹丹在北京的同事杨立新，梁左他弟梁天，英达堂弟英宁的妻子赵明明等一众亲朋好友组起主角团队，真正的一家人搭起了一个家。可以说，《我爱我家》就是家庭意识的本土化。家庭题材暗合了中国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伦理道德观念，满足了大众合家欢的情感需求。《我爱我家》更是传统伦理的现代化，真正让年轻人流连忘返的，是那种更进一步的理想家庭范式。

《我爱我家》三代同堂的传统大家庭模式。来源/电视剧《我爱我家》截图

《我爱我家》呈现了三代同堂的传统大家庭模式，但整体家庭气氛并不是传统中国家庭所具有的。剧中人物各自的独立性非常明显，人物之间的对话、语言的幽默性实质上是对过去中国家庭严肃、刻板、长幼尊卑的秩序的挑战。傅明退休，还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决心，一家人“哄”着老人在家处理日常工作；同时，儿女“敬而不畏”，时常调侃一下老干部做派的父亲，本来尖锐的矛盾在儿女的配合与傅明的自省中被消解。家里人和保姆小张因误会产生了矛盾，在隔壁小翠的怂恿下，小张决定辞职离开。众人百般挽留不成前来送行，圆圆的4张纸条道尽不舍。《我爱我家》的这一方空间，包容着家庭成员与往来过客，在时空流转间凝聚起暖暖人心，自由、活跃且欢乐。

《我爱我家》剧照。来源/电视剧《我爱我家》截图

如果仅仅是温情叙事抚慰人心，那为什么我们只对《我爱我家》情有独钟？这里就不得不提到它的“阴阳怪气”。当相声遇上情景喜剧，“侃大山”“三翻四抖”的语言系统与值得玩味的情节结合，成就了它的幽默内核。如老傅被自行车撞了，刘大妈回来报信：“我今儿早上去菜市场买猪肉，我听说那早上的猪肉是新宰的，可我还没到宰猪的地方呢就听见你爸叫唤了。”这拐着弯儿骂人，还让人忍俊不禁。

《我爱我家》剧照。来源/电视剧《我爱我家》截图

《我爱我家》构建起群众的话语空间，但又将其安置在家的框架内，温情脉脉的面纱包裹起犀利讥讽的内核。于是个人的安全、情感与欲望得到了保障，以小见大，巧妙经典。

《我爱我家》剧照。来源/电视剧《我爱我家》截图

《我爱我家》大获成功后，英达趁热打铁。1995 年英氏影视公司成立，英达先后推出《候车大厅》（1997）《新七十二家房客》（1997）《中国餐馆》（1999）《闲人马大姐》（2000）《东北一家人》（2001）等作品。新世纪后，尚敬导演及其团队成为中国喜剧的另中流砥柱。2006年，由宁财神编剧、尚敬执导的古装情景喜剧《武林外传》在电视台第八套频道播出，并在网络平台创造出了中国电视情景喜剧的收视及口碑神话。

左1：《东北一家人》剧照。来源/电视剧《东北一家人》截图；右1：《候车大厅》剧照。来源/电视剧《候车大厅》截图；右2：《闲人马大姐》剧照。来源/电视剧《闲人马大姐》截图

值得一提的是，曾经在《我爱我家》里跑龙套的吕小品与执行导演林丛于2001年导演了《网虫日记》（英式影视公司出品），作为网络写手的宁财神加入编剧团队，并在日后大放异彩。冥冥之中，《我爱我家》与《武林外传》两大情景喜剧的扛鼎之作勾连起千丝万缕的联系。

江湖成传说

如果说《我爱我家》是用革命语录和时代镜像构建起国人的记忆共同体，那么《武林外传》就是千禧年以来，互联网、二次元与消费浪潮相杂糅的文化先声。

《武林外传》佟湘玉。来源/电视剧《武林外传》截图

《武林外传》的导演尚敬在剧本筹备期要求：嬉笑怒骂、夸张搞笑还不够，还要深情地赞美。总之要不拘一格，各种手段融为一体，既要传承经典，又要离经叛道，既要追求喜感，又要注入温情。2005年剧本筹拍时，英达就拒绝道：“这根本就不是情景剧，拿经典的事开玩笑，连逻辑都搞不清，瞎胡闹。”但正是这种反常规的胡闹，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江湖。

《武林外传》片头曲《好久不见》。

承袭《我爱我家》《老友记》的温情路径，《武林外传》是“拟家庭”的模式，成员基于自主意愿聚一起，不受血缘的限制，具有高度的开放性，呈现出熟人社会的习惯性质。第40集“庆中秋好梦一日游，历磨难客栈重聚首”，中秋月圆夜，众人在平行时空里畅想第二人生，幻境破灭只觉失落愁苦，湘玉和小贝合诗一首安慰众人：“幻境再美终是梦，珍惜眼前始为真。莫使金樽空对月，举杯幸会有缘人。”兜兜转转间，六人还是齐聚这里，为圆月捧杯。

《武林外传》第四十集“庆中秋好梦一日游，历磨难客栈重聚首”。来源/电视剧《武林外传》截图

尚敬显然对纯粹的家庭叙事不满足，在他看来，喜剧只有在颠覆的时候最过瘾。于是，家庭空间、职场空间、与其他公共空间借由“同福客栈”实现了并置。章回体的躯壳下，江湖义士的身份被置换，一心行侠的郭芙蓉沦为客栈杂役，名头响亮的白展堂像过街老鼠，武林盟主莫小贝竟只是吃糖葫芦的孩童。神秘传奇的武林被还原为世俗生活，传奇似乎都成了讹传。血雨腥风的江湖相去甚远，江湖规矩宛如儿戏，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以他强大的逻辑思维把武功高强姬无命“说”死；有洁癖的黑道第一剑客平谷一点红被没洗手的“葵花点穴手”生擒，传统的江湖逻辑和江湖地位被举重若轻的设计所挑战，充满戏谑。

《武林外传》更好玩儿的，是尚敬导演对后现代意味的拼贴手法出神入化的运用，东拉西扯，忽视因果，不讲逻辑，就追求一个随心所欲。大部分电视广告语成为人物打趣的对象。

如剧中，莫小贝：“……是您强身健体居家旅行之必备必需以及必不可少之法宝，报名请咨询衡山武术学校，具体地址请咨询衡山老鸦口往北三十里往东二百六十里往西七千八百六十里…… ”其中“强身健体，居家旅行必备必需以及必不可少之法宝”互文于各类药品广告，而后半部分则让人联想到地方台及各地卫视所播出的专业职业技术学校宣传。又如李大嘴抱怨煳锅了，立马跟佟掌柜看向镜头开始“卖货”，并接道：“用唐门不粘锅炒菜，你好，我也好”。该段台词借用了电视直销广告中的厨具类节目。周星驰，徐克，冯小刚，张艺谋的商业电影、莎士比亚、培根、高尔基的文学名句、When I fall in love，阿里郎等世界名曲均是颠覆的对象。

“唐门不粘锅”。来源/电视剧《武林外传》截图

小小的同福客栈，将广阔的江湖容纳进来，也将“我们”与“他们”区分开来。文化杂糅、内容繁复，在北京平谷的剧组里，编剧写得疯狂，演员也演得魔怔，省吃俭用的草台班子聚集起四处飘零的失意青年，造下一个天马行空的武林梦。

2008年后，BAT等互联网入口崛起，移动互联网元年到来，情景喜剧开始以网络为媒介进行革新，产生了《爱情公寓》（2009）《丝男士》（2012）《万万没想到》（2013）《废柴兄弟》（2014）等网络情景喜剧，但最终在成本高收入低、题材单一模式僵、大量观众分流的泥淖中逐渐式微。近两年，《破事精英》（2022）《鹊刀门传奇》（2023）已经算得上是口碑之作，还是没法掀起风浪。反复唤起国民记忆的，还是只有《武林外传》，它嘲弄传说，却成了传说。

《武林外传》“一家人”。来源/电视剧《武林外传》截图

意义再重构

1993年播出的《我爱我家》距今正好三十年，2006年播出的《武林外传》也即将步入二十的年头。古早的电视剧被年轻一代的网民频繁引用，重新烹饪、调味，端上桌还冒着新鲜的热乎气儿。

老剧新读，“葛优瘫”成了最典型的“旧瓶装新酒”。《我爱我家》第17-18集的《不速来客》，善良的和平从楼道捡回来个名为纪春生的落魄科学家，谁知“猎手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狐狸”，纪春生从此就像寄生虫一样在贾家扎了根。在当时的时代语境下，衣衫不整、吊儿郎当，瘫软在沙发上的纪春生简直就是不思进取、好吃懒做的典型。2016年，这一瘫却成了火爆网络，并逐渐成为躺平学最具象的代名词。在财富经验逐渐失灵的现代化进程中，年轻人恍然间觉得纪春生不仅不面目可憎，反倒亲切不已。

“葛优躺”。来源/电视剧《我爱我家》截图

《武林外传》里郭芙蓉为同福客栈提供改革良策，提议招四个厨子、三个账房、五个杂役以避免人员滥竽充数，不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内卷”？秀才“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七岁熟读四书五经”“二十五岁却饭都吃不饱”似乎成为当今大学生的平行写照。在持续甚至加速现代化的进程里，《我爱我家》《武林外传》以一种去除意义的荒诞感给予年轻人自由，成为大众得以自嘲的幽默碎片。

更普泛的精神共振还在于剧中人物都成了网民们的“嘴替”。在某选秀节目造假的热点上，网友直接联想到《武林外传》中的鸡王争霸赛，“咱把初赛的门槛给定高点，尾巴短一寸的淘汰，爪子不干净的淘汰。”“凡是赞助商的鸡，直接进入决赛”。更是直接借佟掌柜之口批评，“本来挺好的一件事，活活让你们给弄恶心了。”沙溢变成黄豆豆时，向佟掌柜提出要求：“我每天只工作八小时，如果超出的部分薪水要另算。”“只要给够加班费，当牛作马无所谓”是每一个打工人的心声。在核污水事件上，邢捕头怒目切齿：“这口井，直通地下水，这口井，直通地下水！地下水，又直通西凉河！他把小红扔到井里，就是为了让它腐烂，产生鸡瘟！使咱们全镇老百姓都要遭殃！”佟掌柜一行人更是义愤填膺，直呼“令人发指！丧心病狂！”网民必然对特定事件产生特定情绪，这些犀利、鲜活的台词为网友们提供了情绪化狂欢，为大众提供一个宣泄不良情绪的出口。大众在释放情感的同时，剧集也完成了新一轮的破圈传播。

沙溢饰演客栈跑堂“黄豆豆”。来源/电视剧《武林外传》截图

网友们在网上冲浪时，其实没想那么多，反复重温《我爱我家》《武林外传》也就是图一乐呵。自嘲也好，宣泄也罢，当我们在吃饭时点开经典老剧，如同穿越时空，为自己建立起隔绝现实世界的容器。

一代又一代人，借由《我爱我家》《武林外传》等一众经典老剧，遥想着全家看电视时的夏夜蝉鸣，父母嫌弃剧集难看的数落，藏在被窝举着MP4刷剧的辗转，或者聚精会神看剧以致冰凉的饭碗。一方窄窄的摄影棚，一阵短促的哄笑声，呼唤起丰厚的个体经验，支撑起大众的集体记忆，于是，当一个个综艺节目召集元老、复刻情境，呼唤情景喜剧的复兴时，我们也只能叹一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爱我家》片尾曲《你是我记忆中的温存》。

参考文献：

[1]李静：“电视剧考古学”与 90 年代生活史 —以情景喜剧《我爱我家》为例.文艺理论与批评2023（03）

[2]杨洪涛：中国情景喜剧 20 年纵览.现代传播2015（02）

[3]何天平：“看电视”与生活方式的构建：90 年代以来中国电视文化史考察.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21（09）

[4]郑猛：我爱·我家.新星出版社2014（07）

[5]宅少：我们的90年代，都在《我爱我家》里了.新周刊201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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