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1930年12月生,浙江宁波人。教授、博士生导师。毕业于燕京大学新闻系,莫斯科大学法律系。1983年-1990年历任中国政法大学副校长、校长;曾担任七届人大常委、人律委员会副主任;1988年-1992年任中国法学会副会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待遇。2001年10月12日,被授予中国政法大学“终身教授”称号。
江平教授因病医治无效,于2023年12月19日12时28分在北京逝世,享年94岁。
江平是中国法学界的精神支柱,是一位泰斗级的人物,影响早己超出了学术的范畴。作为中国民商法学的主要奠基人之一,他建树卓著,参加了《民法通则》的制定,担任《信托法》、《合同法》起草组组长,是《民法典》编纂负责人,在《公司法》、《合同法》、《物权法》的制定中也起了重要作用。他是著名的法学思想家,从事了变革时期法律学术奠基工作,在不同时期都担当了旗手的角色;他又是著名的法学教育家,不仅是他所执教的中国政法大学的杰出奠基人之一,而且也是中国当代法学教育的先锋人物;他更是名副其实的社会活动家,他的身影,活跃于立法、司法、政府、企业等各个角落,秉持知行合一,不遗余力地参与社会实践,尤其是法制建设活动。(中国经济周刊评价)
《沉浮与枯荣:八十自述》自序
江平
我一生中真正能称得上是故友、至交的人几乎没有,这可能与我的人生信条"君子之交淡如水"有关吧!也许是因为自己年轻时被划成了"右派",故友和至交逐渐离去,人情淡漠,我也不敢再奢求于故友和至交了!
近三十年来我在学术领域有所成就,可能与两个人的启迪有密切关系:
一位是李慎之先生。我与李慎之先生交往只有五年,那是七届全国人大(1988~1993年)法律委员会期间,他是法律委员会委员,我是法律委员会副主任,经常在一起开会。他那"右派"经历与燕京大学的学历和我相同,再加上我们对的看法完全相同,所以我们之间的谈话,可以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在我们去贵州视察工作的途中,他对我说:你们搞法治的,最终会发现法治的困惑在于,法治离不开,中国现有的制度,你们是绕不开的。这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也促使我更关心国家的制度的改革。制度的改革,是中国改革的核心之核心。
另一位是吴敬琏先生。我与吴敬琏先生交往和合作,从北戴河召开的社会科学专家座谈会算起,也快十年了。我和他是同龄人,在中国改革面临的问题和出路上,我们的见解是惊人的一致。他常常讲,中国的市场经济面临的主要危险是国家的过度干预,市场过度依赖于国家的公权力,就会造成"权贵市场经济",所以他大声呼喊市场经济需要法治。我从经济学家那里得到了启示并得到了大力的支持,即中国现今私权的保障,仍是市场面临主要问题。
从李慎之先生和吴敬琏先生身上,我看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两个品质:一个是独立的精神,不屈服于任何压力,敢于独立思考;一个是批判的精神,以自己的学术良心,敢于批判现实。在人生已届80岁时,我唯一的希望是能切切实实地继受这两个品质,高举独立的旗帜,高举批判的旗帜。
往时,曾参加过王铁崖教授80寿辰的纪念活动,那时,我是以晚辈身份去参加的。今天,人们以我的80寿辰做纪念活动,我是以长辈身份来参加的。从1956年从教以来,我的学生中已经退休的就难以计算;从1979年复校以来,我的学生中在政法岗位上的数以千计;从1991年我开始招博士生以来,将近20届的博士生也有近百名。我的们总是劝我写一本回忆录,将我的经历留给后代。我一再犹豫之后,还是答应下来。起始是自己动手写的,把我参与立法活动的经历写了约十章近十万字左右,又彷徨起来了,这些破烂东西有谁去看呀?一停笔就是半年多。后来我的学生赵旭东和其他学生们结合我八十寿辰的纪念活动,给我配备一位助手,由我口述、他记录整理、我再修改的方式,形成了这本40多万字的自传。感谢陈夏红先生的辛勤努力,使我的自传在我80岁生日的2010年正式问世,也算是自己人生的回顾与总结吧!出版成书后,叫个什么名字呢?我自己诗词集中最喜爱的一首是《临江仙·悲歌》:
"千言万语满胸臆,欲诉欲泣无从。长吁三声问天公,为何射日手,不许弯大弓。翻云覆雨人间事,过耳过目无穷。谁主沉浮与枯荣?欲平心中愤,唯唱大江东。"
于是,从中选择了"沉浮与枯荣"作为书名,讲述了自己80年的"沉浮与枯荣"。
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也不那么重要了,希望这本书能够给法学界的后辈们有所启迪,那就不辜负写这本书的初衷了。
谨以此序献给亲爱的读者。
终生不悔——四十年执教有感
江平
1956年,我跨进了我校前身——北京政法学院的大门。今天,我执教生涯整整四十年了。
四十年中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不是从事我所学的法学专业,而当我再度走上法学讲坛时,已是年近半百。近年来常与国外学者接触,40多岁的教授,已是著作满案,无端的运动,误我黄金学术年华。缺乏扎实深厚的学术功底,是教师的最大不足。自己看的书还不如青年学子读的多,又何以教人,何以指导他人。四十年执教之最大遗憾,莫过于此。
我记得读过的一篇文章写道: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战战兢兢,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在大学毕业的时候,踌躇满志,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了;在快要退出历史舞台时,饱经风霜,却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了。这种人生心态当然说的绝对了一些,但不失为一种轨迹。我起先总不明白为什么古人教训我们的美德“礼义廉耻”中有这么一个“耻”字,耻算什么美德!后来才懂得耻者,不足也,知耻而后勇。美德中不写“勇”而写“耻”,大概是因为勇可以是匹夫之勇,而知耻之勇才是最大的勇。人的动力正在于此,不忘国耻者,才能拼搏报效祖国;不忘己耻者,才能拼搏完善自我,执教更是如此执教有如人生,总离不开追求真、善、美。
真,就是真理,追求真理,只服从真理,只向真理低头!真理是没有阶级性的,不能说无产阶级必然掌握真理。下级可以服从上级,但并不能说真理必然掌握在上级手中,少数服从多数也不等于真理必然是在多数人一边。真理不能盲从,只有经过比较、分析、思考、辨别的过程,才能更接近真理,一种声音、一种思维是得不出真理的。真是真情,纯真之情,不加虚伪,不加矫揉造作。文字能表达真情,语言更能表达真情。一篇文章可能比一堂课更精练,更富于真理,但学生听一堂课成效可能要比看一篇文章更有收获,原因就在于教师是以情感在讲授,若如播音员般宣读,又何异于作文章呢!教师之讲课犹为真热情之进发,内心渲泄,传之以真理,感之以真情!
善,是完善,一堂课犹为一件艺术作品,艺术作品是要精雕细刻的,力求无一败笔,无一赘笔;一堂课也要力求不要讲套话、废话、多余的话!教师犹为艺术家一样,每堂课,每件艺术作品都维系着社会对他自身的评价。工人制造的伪劣产品,影响的是商标、产品的信誉,而教师制造的伪劣产品,影响的是他自己的信誉。善就是风格,文章要有自己的风格,讲课也有自己的风格,没有风格就是千篇一律,就是等同他人,就是“嚼别人嚼过的馍”。而嚼别人嚼过的馍是不香的!
美,是师德,师德之最主要的是热爱自己的教师职业,可现今以在高校作教师为第一志愿者太少了。我的博士生中有来自的。一天各自谈自己的毕业后的志愿,不少大陆的博士生以毕业后从事政府机关、公司工作为目的,而的博士生却多以能在大学任教为第一志愿。事实上一个正要毕业的博士生也已经努力在东海大学谋得了一个教席,只有热爱自己职业的人才会真正拥有自己职业的道德。
只有以教师为光荣的人才会倾注其心血于盲人。美,也是气,大学是最高学府,我在美国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一些号称常青藤大学里看到的校园文化气质,学生的文明气质,尤其是教授的优美气质,确实是一般市民阶层、商人阶层所不可比拟的。只有教师高度文明才能带来学生的文明,校园的文明,大学教授应是文明的表率,知识的化身,有他应当具有的气质与风度!
四十年的执教,行将划上句号,当然经历了风风雨雨,磨磨难难,但对于我所选择的道路,此生不悔!如果让我来世重新选择职业的话,我仍将以作一个大学教授为第一目标。
(本文原载于《中国政法大学》校报1996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