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中美军控磋商？取消的三项两军交流机制能否重建？

▎北京香山论坛秘书处副主任赵小卓

编者按

如何解读近日的中美军控磋商？“修昔底德陷阱”理论既有错也有害？北京香山论坛国际影响力为何蹿升？《凤凰大参考》对话中美问题专家、北京香山论坛秘书处副主任赵小卓。

核心提要

1. 赵小卓主任认为，近日的中美军控及防扩散磋商可以理解为中美关系转暖信号，该磋商为国家政策层面磋商，由外交部负责，并非单纯军事交往。去年取消的三项中美两军交往措施预计不会重开，待美尊重中国核心利益，两国互信有所恢复后，才有可能重建相关机制。

2. 对于“软实力”提出者约瑟夫·奈受邀但未出席香山论坛，赵小卓表示不宜过度解读。上届重磅嘉宾格雷厄姆·艾利森是“修昔底德陷阱”的提出者，赵小卓主任认为，该理论对于化繁为简理解大国关系有一定意义，但框架过于简单，过度拘泥于历史，不宜用来套用分析中美关系。

3. 沙特代表在香山论坛期间放弃大会发言，赵小卓猜测，原因或在于当前中东形势。伊朗方面在大会期间关于中美关系的表述，其前提假设不当，将两种本不想干的现象联系在一起，没有道理。

4. 香山论坛取得长足发展的主要原因在于中国的发展和崛起，中国的发展给世界留下和平印象，各国原意参与。而中国崛起后，外部与中国都有更多了解彼此的需要，而且各方认可香山论坛的价值。香山论坛做大，对美国没有任何坏处，美国能够从广泛交流中受益，希望未来更高级别美方官员能来参会。

▎11月6日，中美军控及防扩散磋商在华盛顿举行

关于中美军控和防扩散磋商，这应该是转暖信号。但要注意，虽然议题是军控，但不能完全解读为两军交往，军控磋商由外交部军控司的领导参加。

内容虽然是军控，但它不单纯是两军之间的事情，而是两国之间的事情。军控涉及内容很多，属于国家政策层面，跟整个外交政策有很大关系，不能从单纯军事上解读两国之间的这种军控对话，否则就给它说窄了。

《凤凰大参考》：去年佩洛西窜访后，中方被迫采取反制措施：取消安排中美两军战区领导通话，取消中美国防部工作会晤，取消中美海上军事安全磋商机制会议，您觉得这些机制恢复需要具备怎样的条件？

赵小卓：注意用词，这三项反制措施不是暂停，而是取消。我觉得如果是“暂停”，这些机制可能恢复，但如果是“取消”，就不是恢复，而是要不要重建的问题了。

即便类似机制再度出现，名称也不会跟之前一样，会有另外的叫法。至于类似机制再度出台的条件，我觉得首先需要考虑原有机制为什么取消。

▎佩洛西窜访后，中国出台8项反制措施，前三项即为上述3个两军交往措施

去年中方取消这些机制，是因为佩洛西窜访，挑战中国的核心利益。至于类似机制什么时候能够重建，当然是觉得有必要的时候，而什么时候可能觉得“必要”？应该是美国尊重中国的核心利益，中美多少有一点互信，或者这种交流、沟通，双方觉得有意义，对打交道有所帮助的时候，它可能就要重建了。

《凤凰大参考》：本届北京香山论坛邀请了美国著名学者“软实力”提出者约瑟夫·奈，但他并没有出席，而他本人十月末其实就在北京，也出席了中国高校的相关活动，您如何看待他的这种安排？

赵小卓：某位学者参加不参加论坛，有主办方是否邀请的问题，也有个人日程安排、身体状况等是否合适的问题，情况千差万别，不宜过度解读。

▎8月，约瑟夫·奈接受凤凰网采访

《凤凰大参考》：上届北京香山论坛的重磅学者嘉宾是格雷厄姆·艾利森，“修昔底德陷阱”的提出者。我们几个月前采访约瑟夫·奈，他说“修昔底德陷阱”的提法是错误的。中美很多人都在批评“修昔底德陷阱”，您觉得这个说法被质疑，是因为它确实错了，还是因为它加剧了中美关系的不稳定？

赵小卓：“修昔底德陷阱”是一个理论分析框架，它把非常复杂的大国关系简单化，二元思维，即“战”还是“和”。如果“战”是陷阱的话，能不能躲开这个陷阱，历史上大国有多少次躲开了，多少没有躲开。艾利森用这个框架，生成了一个分析大国关系的范式，推测大国关系的未来发展。

▎“修昔底德陷阱”的提出者，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

从理论创新的角度看，艾利森把复杂的事物简单地表述出来，让人们看待事物的时候忽略掉很多次要的东西，抓住其中的主线，这是有意义的。

但它只是一个理论范式，而国际现实、国际、国际安全是一套非常错综复杂的东西，并非那么简单。用一个二维的框架，非黑即白，去进行套用分析，就跟评判一个人是好是坏一样，是不科学不合理的。人常常不能简单地评价为好人或坏人，很多人同时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现实是非常复杂的。

而且更不应该用历史上是什么样的，就推断未来必然是什么样。人类社会不断演进变化，每一代和每一代都不一样，国际国内环境、条件都不一样。

用一个简单的框架，套用分析中美两个大国的关系，肯定是有缺陷的，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局限了人们的思维，限制了人们看待某一复杂事物未来发展的视野。而对于人类社会的发展，以及国与国之间关系的发展，如果决策部门受到这种简单框架的影响，会严重限制自身的政策选项。

比如说美国，美国的对华政策、对华战略，如果接受了艾利森的这套理论，那中美关系要么是敌人，要么是朋友。中国的国家利益跟美国的不一致，中国就是美国的敌人，美国就要打压中国。这会带来很大的问题，因为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尤其中美两个大国之间，不是那么简单的二维关系。

▎格雷厄姆·艾利森著有畅销书《注定一战：中美能否避开修昔底德陷阱？》

《凤凰大参考》：明年的北京香山论坛会邀请哪位重磅学者？您是否有心仪的人选？

赵小卓：现在讨论这个问题为时太早。北京香山论坛机制化运作，我们通常会在当年的年初确定会议主题议题，再根据主题议题邀请领域内的高级官员和杰出专家。然后按照国际惯例，至少提前3个月发出会议邀请。

《凤凰大参考》：本届论坛的第四次全体会议上，沙特代表取消了原定发言，您能否透露一下原因，您觉得这跟中东地区当前的紧张局势是否存在关联？

赵小卓：不发言是沙特方面自己的决定，论坛的参与者都有发言和不发言的自由，作为主办方我们没有进行过干预。包括这次美国的很多学者，我们都安排发言，北京香山论坛是一个平等的地方，任何人都能发言，除非他自己不想说。

中东现在有武装冲突，沙特虽然不是直接参与方，但是沙特方面可能觉得，目前比较敏感，无论怎样表述都可能引发问题，这是我的猜测。至于放弃发言的具体原因，是主观原因，是客观原因，还是觉得讲出来有顾忌，或者个人原因，人家没跟我们解释，我们也不便去问。虽然少了沙特发言有些遗憾，但是论坛议程照常推进。

▎11月8日，沙特投资大臣法利赫表示，沙以外交关系正常化谈判仍将继续

《凤凰大参考》：伊朗革命卫队前总司令萨法维将军进行大会发言时表示，过去30多年美国疲于应对西亚事务，中国从而获得了漫长的发展期，但在此期间，伊朗承受了巨大压力。您如何看待伊朗方面的这种表述？

赵小卓：我对你说的这个事没有印象，不能肯定他是否说过这样的话

（编者注：伊朗官媒，伊斯兰通讯社对萨法维发言进行了报道，详见https://.isna.ir/amp/1402080906502/）。即便你说的是准确的，这种说法把美国疲于应对西亚事务，跟中国赢得发展期联系起来，它的前提假设就有问题。

我觉得这完全是两个事情，这两个事情不应该联系起来。美国在西亚频频应对，是为了美国自身的利益。中国发展，当然得益于政策对头、方向正确、全国人民齐心协力，也是因为中国抓住了很好的战略机遇。

把两件事放在一起，然后说因为这样所以那样，如果不是这样就会是那样，是没有道理的。何况，中国这么大体量的国家，奉行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是美国想遏制就能遏制得了的吗！

▎哈梅内伊最高军事顾问，伊朗革命卫队前总司令萨法维在香山论坛发言

《凤凰大参考》：历经九届17年，北京香山论坛的影响力能够蒸蒸日上，其主要原因在哪里？想要拥有全球顶级的影响力，关键要靠什么？

赵小卓：我觉得北京香山论坛做大，最主要的原因是中国的发展和中国影响力的提升。

一方面，中国综合国力快速增长，世界需要了解中国，同时中国也需要了解世界，双方都有需要。

另一方面，中国人常说“和为贵”，中国在世界上的形象主要是和平形象。中国传统文化也是“和合”，讲求和平与合作。一般这种国际安全论坛，需要主办国的人缘比较好，这样才会有吸引力，大家才愿意来。

▎本届香山论坛规模层级为历届之最，参会国家超过100个

现在北京香山论坛的主要参会群体，一是防务部门和的领导人，二是防务领域、安全领域的杰出学者。他们需要定期聚会，研讨很多国际安全问题，而这些问题都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即便是同一个议题，即便一年后再次参加，与会者还是会有说不完的话，因为情况变了，形势变了，有很多新东西。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各方认可论坛的价值，通过研讨，有助于深化对问题的认识，或推动一些问题的解决。如果不发挥实际作用，很多人以后就不会再出席了。论坛本身就是理念、思想、观点的碰撞，要么开拓了与会者的视野，要么能够帮助解决实际安全问题，这样各方才有兴趣持续参加。

《凤凰大参考》：与其他全球顶级的防务论坛相比，您觉得北京香山论坛还有哪些差距，有哪些地方需要完善？

赵小卓：国际上比较有名气的防务论坛，各自有各自的特色或者说优势，很多地方确实是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的。

▎今年2月的慕尼黑安全会议

比如说新加坡香格里拉对话会和慕尼黑安全会议，我参加这两个会比较多。他们每年的议题都有创新，跟当下的国际安全问题扣得比较紧。第二个就是在研讨的时候，有些专家的发言是有水平的，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凤凰大参考》：有些外国朋友担心来了北京香山论坛无法畅所欲言，他们的这种担心是否合理？

赵小卓：完全不合理。北京香山论坛绝对是畅所欲言，除非他自我禁锢，不想说，那没办法。作为主办方，我们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参与者，哪些话你不能说，哪些话能说，从来没有，一个论坛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北京香山论坛讲求平等、开放、包容、互鉴，本着开放的心态，鼓励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什么观点都可以说。当然，你的观点要是想得到别人的认可，你要说出道理，把背后的逻辑解释清楚，才能打动人心。我们从来没有告诉过谁，来了之后哪句话不能说，不存在这种情况。

▎本届香山论坛，日方专家增田雅之（左二）称中国为“印太地区包括日本在内的最大挑战”

《凤凰大参考》：本届论坛期间有些小型研讨会是“闭门研讨”，没有对媒体开放，为什么会有这种安排？其他全球顶级的防务论坛是否也有类似安排？

赵小卓：这是个国际惯例。如果周围有摄像机，说过的每句话都被记录在案，并进行公开报道，发言人就会变得非常谨慎，甚至拒绝参加。而闭门会的意义在于，能够让大家畅所欲言，深度研讨，不必顾及舆论。

否则大家会顾忌记者，顾忌摄像机，观点就可能不那么深入，流于表层的研讨。总的来说，闭门这种形式没有其他目的，就是为了深入研讨，这也可以说成是“开放”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

《凤凰大参考》：之前外媒也有报道，美国似乎很不希望北京香山论坛的影响力坐大，所以对出席官员的级别进行了限制，您觉得北京香山论坛做大做强对美国有哪些坏处？北京香山论坛的影响力不断增强，美国有没有从中受益的可能？

赵小卓：北京香山论坛做大对美国没有任何坏处。中国打造的北京香山论坛，本着平等、开放、包容、互鉴的精神，邀请各国共同交流，我觉得对美国没有任何坏处。

美国作为一个大国或者说超级大国，应该积极参与世界各地的安全论坛，不论什么级别的论坛，不论议题是什么，他都应该参与。美国动不动就说，自己是超级大国，拥有全球性利益，具备全球性影响，全球安全都与美国密切相关。

果真如此，美国更应该深度参与各个地区的论坛，因为论坛是交流的场所，美国应该跟各个地区的人进行更广泛的交流，美国会从交流中受益。所以第一个结论，北京香山论坛的发展对美国人没有任何坏处，今年的论坛有近百个国家的代表参加，美国想把自己排斥在这个国际社会大聚会之外吗？

美国派什么级别的官员参加论坛，这是美国自己的决定。但是从我们主办方的角度来说，我们希望美方级别越高越好。

▎论坛期间，何雷中将向美方代表、副国防部长办公室中国事务主任卡莱斯赠送

国际论坛都是如此，因为发言舞台有限，不可能所有与会人员都有同等发言的机会。所以哪些人进行重要发言，基本上是按照职务级别来的。职务越高，发言的机会相对就越多，跟其他国家交流的时候，影响力也越大。所以美国如果来一个高级别官员，美方发言的舞台会更大，跟他国交流互动的机会会更多，也会更富有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