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能在过年饭桌上和年轻人聊新番的长辈,也是见证了中国动漫启蒙时代的“真·老二次元”。她成了年轻人过年期间最希望遇见的那种长辈。
作者 | 崔斯也
编辑 | 詹腾宇
题图 | 聂一凡
2023年10月的一天,北京西城区一家喧闹的饭店里,一位圆脸、短卷发、戴眼镜,看上去60多岁模样的女性长辈正在饭桌上侃侃而谈:“一个不大的精灵,和魔物打起来时却很强,她就这么杀了一千年,也是一种反差萌哈。”“勇者的葬礼上,人家还说,这个孩子怎么连一点悲伤都没有?”
老二次元应该能听出来,她聊的内容是2023年热度颇高的动漫番《葬送的芙莉莲》,女主角芙莉莲是一位拥有千年寿命的精灵,故事讲的是她和朋友们的冒险故事。
这个饭局聊天的片段被拍下来发到了网上,标题是《也许有一天长辈在饭桌上不催婚,而是和你聊新番》。短短几分钟的视频引发网友们热烈讨论,年轻人们兴奋不已:“2077年超梦影像泄露”“看到了我老了以后的样子”“羡慕有这样的长辈”……
岁的真·老二次元
评论区里,有人认出这位对动漫侃侃而谈的阿姨是今年岁的闫宝华,原《北京卡通》(以下简称《北卡》)杂志主编。《北卡》是中国最早一批原创漫画杂志之一,创刊于1995年,如今早已停刊多年。
《北京卡通》创刊号。(图/受访者供图)
拍摄那则饭局视频的人是动漫up主“猫牧师”。他和闫宝华的女儿朱雀是一起玩跑团游戏的朋友。大概两年前的一次聊天,朱雀偶然提起,自己的妈妈曾经是《北卡》主编,猫牧师一下兴奋起来,提出想拜访闫宝华。第一次见面,他便带着以前的《北卡》杂志找闫宝华签名。他告诉闫宝华,自己从小就是《北卡》的忠实粉丝。
两人逐渐熟络,猫牧师打算和闫宝华一起做个“最老二次元看热门番剧”的系列视频。2022年4月,他来到闫宝华家里,给她看了当时热度很高的动漫《更衣人偶》,因为其中有少量的大尺度画面,堪称“妈见打”。闫宝华看完以后评价说,其中的大尺度画面并没有让她接受不了,但她觉得故意做这样的画面,实际上是对内容的不自信。
那期视频得到了很好的反响,很多人称赞说:“不愧是老前辈,一针见血。”
那次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聚在一起拍聊动漫的视频。闫宝华在饭桌上聊《葬送的芙莉莲》的那次,就是某次常规拍摄后大家一起出去吃晚饭,猫牧师在饭桌上随手拍下的,闫宝华自己都不知道,讲到一半时问他:“你在录着呀?”
闫宝华没想到,退休后的自己,通过新的形式认识了新的一批爱看动漫的年轻人。
只不过,今天他们不叫它“卡通”,而叫“二次元”。
被分配的“二次元籍”
在闫宝华位于北京北三环的家里,巨大的书架上摆着手办、漫画书、她创作的儿童文学等等。书架中间贴着一张小海报,上面的紫色短发女生是动漫《BanG Dream! It's MyGO!!!!!》里闫宝华最喜欢的角色“高松灯”。
(图/聂一凡)
坐在书架前的桌子旁,闫宝华回忆起了自己和“二次元”形成羁绊的前半生。
1977年,恢复高考的第一年,18岁的闫宝华考了北京在校文科考生第一名,被第一志愿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毕业分配的年代,她被分到北京西城区一所中学当老师。五年服务期结束后,她考了北师大儿童文学专业的研究生。1990年,她又被分配到了北京出版集团所属的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做“专业对口”的儿童文学编辑。
高考。(图/受访者供图)
《北京卡通》杂志的出现,源于一项名为“5155工程”的文化项目。在1990年代初,日本漫画传入中国,但因为没有正式的引进渠道,各类盗版的日本“画书”泛滥。北京海淀区北太平庄的路口,一眼望去都是盗版书摊。当时被追捧的若干期刊,也都是以刊载日本漫画作品为主,鲜有正规版权引进,更罕有国内原创作品。
据说,当时的一位国家领导人在家中发现,自己的孙子在看一本日本“画书”。他问孩子,为什么不看咱们自己国家出版的?孩子跟他说,因为国内没有啊。
为了大力发展国产漫画,1995年,中宣部和新闻出版署启动了代号为“5155”的中国儿童动画出版工程——力争在两三年内建立5个动画出版基地,重点出版15套大型系列儿童动画图书,创立5个儿童动画刊物。“一次性拿出五个刊号,这样的事儿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闫宝华说。
北京出版社由此创建了《北卡》,其他四本则是《中国卡通》《少年漫画》《漫画大王》《卡通先锋》。
《北卡》2005年第12期杂志封面。(图/受访者供图)
就是在那一年,闫宝华被调任到了《北卡》做创刊编辑,整个编辑部只有四个人。
出版社里没人做过漫画杂志,找作者是首要的难题。编辑们先是邀请了一些儿童文学作家,希望能让他们负责故事创作,再由漫画作者画出来,但最终都没能实现。接着,编辑们开始到处寻觅成熟的漫画作者,通过当时的一些“同人志”,给作者们写信邀约。
漫画家姚非拉是后来《北卡》的长期签约作者。1995年,还在上大三的他收到一封出版社的来信,拆开后是印着“北京出版社”红色抬头的信纸,第一句话就是:‘姚非拉你好:奉指示大力发展中国原创动漫……”
姚非拉信。(图/受访者供图)
信是当时的《北卡》副主编于虹写的,姚非拉回信说:“于虹姐你好,别人都叫你老师,我可以叫你姐吗?”
和姚非拉一样,聂俊、夏达、林敏、李尧、阮筠庭、高佬等人陆续加入《北卡》,后来他们成为知名的国内漫画作者,如今的年轻人,大都不知道他们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除了找作者难,在上个世纪的编辑部,漫画杂志的排版也很困难。文字不像常规的排列方式,而是要放在不同的画框里。出版社里没人做过这样的排版。在技术还不成熟的年代,杂志最初采用的是“照相制版”,杂志上每一页的图文都是手工拼好,再放到类似扫描仪的机器里扫描下来。当时的编辑们每个人一把“手术刀”,把一篇篇作品慢慢贴到版上,耗时又耗力。
在这里,被分配了“二次元籍”的闫宝华从普通的编辑做到副主编,再到主编。“性格好” “做事认真积极”是其他同事对她的评价,有后来的年轻编辑回忆道:“常常整个楼道里都能听见她爽朗的笑声”。
1996年,日本媒体在报道中说:“痴迷于日本漫画的中国青少年,正在从模仿走向原创。”
“不入流”的编辑部
作为一本在当时具有开创性的杂志,《北卡》的经营思路其实一直很先锋。
1998年,《北卡》在北京出版社的大厅举办了第一届“漫画大会”。这是当时国内首次举办动漫爱好者活动,有点类似于今天的“漫展”。包括现场漫画大赛、“同人志”交流,还邀请了日本和中国的漫画家一起来到现场,做中日漫画展览。2000多人挤满了出版社的展厅,闫宝华从一楼走到二楼,衣服上的扣子都被挤掉了两颗。当年还是小学生的猫牧师参加过后来的现场漫画大赛,得了小学组的二等奖。
与此同时,《北卡》的漫画大会也是第一次在中国引进了cosplay的概念,当时被命名为“卡通服饰秀”,十几岁的男孩女孩们从外地坐火车买不到票,买站票站一夜赶到北京参加cos。
2003年11月30日参加cosplay大赛的表演者谢幕。(图/受访者供图)
后来几年,漫画大会的规模越做越大,有一次,场地租在北京理工大学的礼堂,人数太多不得不分两批进去,闫宝华拿着喇叭努力安抚热情的观众。学校抱怨活动人数太多,把校园的草坪都踩坏了。再后来,场地换成了更大的北京展览馆剧场,演出要提前报备,但在文化局申报这场演出时,文化局的工作人员没有一个人知道什么是cosplay。
2000年前后成为了《北卡》的高光时期,杂志社里还做过漫画绘画培训、声优培训等等,“规模都不大,但大家都挤破头参加”,闫宝华说。
和今天二次元文化的火热和商业化不同,在传统而保守的出版行业,动漫文化在当年似乎总是被认为“不入流”的。有一次,《北卡》设计制作了原创作品的T恤在动漫活动上销售,竟然很畅销,利润不错。在集团中层工作会上交流的时候,却受到其他杂志领导的嘲讽:“你们T恤卖得再好,一共能卖多少?你们认为自己是卖T恤的吗?”
但喜欢《北卡》的读者们,给了闫宝华和同事们很多动力。闫宝华主持过杂志的信箱栏目,像“知心大姐”一样回复读者们的信。编辑部的来信常常多到拆不完。
2003年北京卡通第七届笔会合影。(图/受访者供图)
编辑们甚至接待过离家出走的孩子。有天早上上班时,闫宝华遇到了一个穿着运动服、背着书包的初中生,一直在出版社的前厅转悠。闫宝华上去问他找谁,孩子说“想找《北京卡通》”。闫宝华带着他一边逛一边询问,才知道他跟家人闹别扭,自己买了火车票从山东过来,还在北京站独自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一路打听着来到了出版社。
还有一次,一位东北家长往杂志社打电话,说自己家孩子找不到了,看到孩子的床头贴的都是《北卡》的海报,枕头下、床底下都是杂志,断定“肯定是去你们那了”,“如果你们遇到了,一定要帮我拦住。”
闫宝华翻出以前的《北卡》杂志,向我展示其中的“北京卡通大事记”,提到那些过去时她很激动,讲到动情处,眼中泛起泪光。
闫宝华说,自己前不久看日本漫画家藤本树的作品《蓦然回首》,她也回想起那时候杂志社的走廊里陈列着很多漫画作家的手绘原稿,在读者开放日时供大家观看。而如今,杂志社曾经的工作场所,已经被租给了一家饭店。
一次朋友宴请,闫宝华又走进了这个空间。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闫宝华忍不住回忆起来:
“这以前是我的办公室,办活动的时候,画挂在这里,读者从这边来,我们在那边开座谈会……”每个画面,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在闫宝华心里,《北卡》是一本“中性”的漫画杂志,它不是少年漫画杂志,那种以打斗为主的热血故事;也不是少女漫画,那种唯美的浪漫故事。《北卡》的漫画故事更贴近现实,也从不“低幼”。
但他们依然是出版社里最“偏门”的类型。领导们始终觉得,漫画算不上严肃有意义的内容,加上经营效果达不到要求,2006年出版社决定停掉《北卡》。读者们听说后给杂志社写信,闫宝华越看越难受,但毫无办法。
《北卡》2006年第1期杂志封面。(图/受访者供图)
2011年在办公室前与来访的日本手冢公司代表合影。(图/受访者供图)
2009年复刊后,杂志开始转为彩色。漫画,内容和画风也更针对儿童读者,几乎失去了曾经的气质。等到2012年,杂志被出版集团终止运营,几年后刊号被注销,转给了其他杂志使用。
退休之后的闫宝华又被社里返聘了6年,被委派从事社史编辑整理工作。好长一段时间,每次走过曾经工作过的地方,看到“北京卡通动漫平台”的牌子,闫宝华就会控制不住流泪。周围的朋友劝她说:“你就想,这些其实跟你没什么太大关系,你能不能就把它当成一个混饭吃的职业?”
2022年,猫牧师把第一支“老二次元看动漫”的视频上传后,听说播放量很快过了10万,正在厨房切菜的闫宝华一激动切到了手。等到播放量达到20万时,闫宝华心里想:如果当年也有这么多人关注《北卡》,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停刊了?
好奇心的召唤
在一期视频里,闫宝华和猫牧师一起看《BanG Dream! It's MyGO!!!!!》的第十集,闫宝华和猫牧师都被情节感动得落泪,她递给猫牧师一张纸巾,两个人一起擦眼泪的画面被评论区的网友们封为“名场面”。
闫宝华说,以前一期杂志提前一个月就做好了,等收到读者们写来的信,中间早过了三四个月。而现在做视频得到的反馈总是很及时。每次发完视频,她马上就能看到观众们的评价。看着年轻人们的讨论,闫宝华难免遗憾:“你说现在这个二次元产业有多大?我们曾经那么好的一个品牌,不知道如果做到现在会是什么样?”
每一年,《北卡》杂志曾经的编辑会聚到一起给闫宝华过生日,每次都说给她惊喜,让她站在路边等着,然后再带她到选好的地方过生日。大家一起聊天吃饭,吐槽他们如今工作上的事情。他们很高兴看到闫宝华能出现在网上聊动漫,觉得她的状态比退休前还要好。
但闫宝华还是有点疑惑:“年轻人为什么愿意看一个这么大年纪的人聊动漫?大家是想来看什么?”去年圣诞节,她发了一支和女儿一块看动漫的视频,两个人都穿着连衣裙。视频发布之后,她问女儿:“怎么评论区都没人说咱俩冬天穿裙子呢?”女儿跟她说:“因为这不重要,充分说明了人家不看这个,就想看你聊天。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准备,怎么想就怎么说。”
“以前,我老想着讲得专业一点,毕竟我是做漫画的。后来,我就明白了,人家就是觉得一个老太太讲这事儿挺逗,你跟我的想法一不一样,人家都不介意,听听你说就够了。”闫宝华说。
2024年1月参加图书推广活动。(图/受访者供图)
闫宝华和女儿的关系,似乎比一般的母女之间更为平等和融洽。她能理解女儿喜欢穿“萝裙”,也愿意和她一起打游戏。在“喜欢二次元文化”这件事情上,女儿朱雀坚决地认为不是妈妈影响了自己,而是自己影响了妈妈。如今,朱雀在一家游戏公司工作,这家公司当年出品的游戏,曾经是她的童年最爱。
和其他上了年纪的人不一样,也许是前半生的工作都在做“时髦”的事情,闫宝华始终是个对各种事物保持好奇心的人。除了看动漫以外,退休后的闫宝华还有其他爱好,比如做饭。猫牧师他们来拍视频,闫宝华欢迎他们提前点菜,她亲自下厨。最近,她看番剧《迷宫饭》,还想过要不要把其中主角做的一些菜品现实还原一下。她喜欢儿童文学创作,笔下诞生过自己想象中的冒险故事。
“当好奇心召唤的时候,一定要满怀地接受召唤,踏入新的生命历程。”在一次应邀演讲中,她如此说道。在那次演讲时,闫宝华还朗诵了一段动漫《BanG Dream! It's MyGO!!!!!》中,她喜欢的主角小灯和队友们创作的一段歌词:
“我不明白/总是不明白/不知道什么是普通和理所当然/世界离我那么遥远/拥抱过温暖阳光的春天/也会被盛夏的烈日燃尽……我不愿意失去也不愿意放弃/虽然闹钟变得混乱/但只要一切还没有消散/我想挽回/我想倾诉”
网友们评论道:“原来闫老师就是‘老年高松灯’啊。”
“泪目了,你和小灯有一样的坚持,一样炽热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