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线西土城方向开来的列车,终点站为西二旗。实习生 梁子 摄
记者 魏晞 见习记者 王雪儿 实习生 梁子 陈思甜
对于在西二旗工作的人来说,12月14日是一个难忘的雪夜。从11日开始,北京气象局接连发出暴雪预警。
18时57分,地铁昌平线西二旗至生命科学园上行区间,两辆列车发生追尾。据北京市交通委员会初步调查,原因为雪天轨滑导致前车信号降级,紧急制动停车,后车因所在区段位于下坡地段,雪天导致列车滑行,未能有效制动,造成与前车追尾。发生后,515人送医院检查,其中骨折102人,无人员死亡。
但这个波及的不仅只有在地铁上的乘客,那天晚上,在西二旗上班的许多人都受到影响。西二旗站封站后,有人徒步3公里去清河站搭地铁,有人选择共享单车,在结冰的路面上骑行。
昌平线西二旗到站列车。实习生 梁子 摄
不同车厢里乘客境遇不同
那天,准备回家的郭茵在西二旗站转乘昌平线。如果一切顺利,她的老公将在沙河站接上她,一起开车回家。那辆地铁还没开出多久,广播提醒乘客,车辆要经停。“大雪天开得慢也正常,”郭茵心想。
停了约两分钟后,地铁准备启动,但在启动一瞬间,郭茵听到一声爆炸声,所有乘客顺着冲力往后倒,“几乎是要飞出去、甩出去的力量,像是什么东西从上往下砸在列车上”。但车厢里人挤着人,一群人倒在一块。空中飘来几缕白烟,车厢瞬间黑了。
郭茵站在接连两节车厢的接口处,等回过神来,她所在的位置和前车断开了15米左右的距离。站在她附近有位乘客掉下车,受了皮外伤。车厢里还有乘客受到冲力后撞向挡板玻璃,玻璃碎了,人也骨折,扶手和座位都裂开了。在黑暗的车厢里,有人打开手机的灯光,有人寻找丢失的手机、蓝牙耳机等。
郭茵所在的接口处是分界点,这辆地铁被断开成了两截。在车头的乘客能感受到巨大的冲力,但车厢在短暂黑暗后恢复灯光,车身正常。
林优在倒数第二节车厢里,她计划在生命科学园站下车,于是走到了靠门一侧。发生时,她在半跪后马上起身,但身边的乘客好几个人倒在一起,得把胳膊腿从别人身上抽开才能起身。有一些戴眼镜的乘客,被眼镜划伤,也有一些眼镜掉在地上。车上有人带了一袋橙子,大家站起来后,发现了散落一地的橙子。
她身边有个男性乘客,腿部受伤,稍微有些昏厥,有一个从事医护的乘客过来,帮忙检查他的情况,喊他几声才会反应一下。林优和另一个男乘客把背包摘下,垫在他的背后,帮着他靠在地铁门上,大家提醒他,“千万别睡”。林优发现,发生后,整个车厢是歪的,她就站在歪斜处的最低点。
后来郭茵往西二旗方向走的时候看到,最后两节车厢,有一侧已经翘起来,脱离了轨道。“当时我们很担心二次撞击,这样车辆会直接碾到那个掉落在轨道上的乘客。”
他们在救援人员的指挥下,走回西二旗站。郭茵还记得,铁轨又窄又滑,只能通过一个人。她摔得胳膊和腿都有淤青,但此刻,专心地走好眼前的路是正事。
雪还在下,所有人都低着头走。郭茵偶尔抬起头,看到与她逆行的地铁工作人员,迎着风雪赶往现场。
事发第二日,下午三点半的西二旗地铁站A口。实习生 梁子 摄
很多人在西二旗被困住
抵达西二旗站时,林优已经在铁轨上走了约40分钟。她第一次看到地铁的内部结构,有密密麻麻的电线。工作人员看到受伤的直接拉到救护车上,状态比较好的乘客自行走向西二旗站。西二旗附近到处都是救护车、警车。
林优出站后,打不到车,心一横,想着掏130元坐次豪华车,“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豪华车那个按钮,我都这样了,还是没打上。”
她找了一辆共享单车,准备骑车回家——对于自小在内蒙古骑车的她来说,如何在雪天骑车是一个必备技能,她说在这种天气骑车的技巧是,得挑那种没碾过的、有松松散散的积雪的路。她花了十多分钟,骑车到了清河地铁站。走了四十多分钟的雪路,再加上骑了十多分钟的车,她的头发已经被打湿,冻成了冰棒。
地铁后,西二旗到朱辛庄路段封闭。一位每天在西二旗站上车、昌平西山口下车的男性,在地铁后,不得不改乘13号线,再转8号线,再绕回昌平线,比平常多坐5站,才回到家。
西二旗站的值班人员说,这里晚高峰一般是晚上6、7点钟,在西二旗坐车的乘客很多是去沙河站下车。但因为地铁,许多下班族不得不放弃地铁回家。还有人说,赶到西二旗站时,已经被告知路段封闭,她认为地铁公司应该更快一步更新信息,不至于让其他人跑空。
一位在西二旗实习的大学生选择坐“公交再倒公交”回校。公交站台站满了被地铁拒之门外的下班族,有人录视频,有人打电话。她听到最多的对话是报平安,“我刚上了公交车”。
“挤上这辆公交车就和暂时进入了一个安全屋一样,缓慢地缩短自己和目的地之间的距离。”她回忆。
一位开私家车通勤的产品经理,平常开20分钟刚回家,但这个雪夜,他出发时,路上比平时更堵,“(周四)路面比周三更差,只能以龟速前进。”汽车打滑的报警灯一直在响,他紧紧握着方向盘,避免车辆左右摇晃。他沿路看到有许多人在徒步。
同事通过手机互相更新回家进展。他所在的小组有十个人,其中一半人凌晨才到家。
还有一位顺利预约公司班车的下班族,在回家路上看到路边有个小姑娘骑着共享单车,“骑得很慢很慢”。但地太滑了,这个小姑娘最后还是摔倒了。“感觉很冷,不只是天气”,她说,经历了这个夜晚后,她有一度很想逃离西二旗,但生活压力堆在那里,她没有其他选择。
这一夜,有人试图坐“货拉拉”回家,有人用“闪送”,请负责闪送的汽车司机把他载回家,但都未必能成功。还有个实习生,从打车软件排队1000人,一直等到前面只有2个人,最后因为没有司机接单,只能取消了。
一个在西二旗实习的大学生决定当晚和同学住在附近酒店,晚上8点半时,比较便宜的酒店已经满房了,两人也都没带身份证,多家酒店要求用实体身份证入住。后来,她和同学一起去派出所办理临时身份证明,大厅里大约有20人在排队办理同样的业务。
地铁的受伤乘客,有部分被送往上地医院就医。上地医院公众权益科回应,接到紧急任务后,医院召集了所有外科医生回医院,并从上级医院临时调配专家,开放了常规CT室和紧急CT室,医生一直加班到第二天早上7点,当天晚上工作人员几乎把医院所有的空闲椅子都搬到CT室附近,让受伤乘客休息。
接驳车站在A口出来的立交桥下,509站牌处,有工作人员指挥上车。实习生 梁子 摄
离不开的西二旗
互联网公司快速迭代的节奏,也体现在了承载很多互联网人通勤的昌平线上。在西二旗站,经常能看到背着双肩包的年轻人。
早晚高峰,昌平线里挤满了20多岁青壮年的脸,有人在电话里说写ppt的事。他们顺着昌平线两点一线,跟着死死生生的互联网公司调整着自己的节奏。很多人说,无论发生什么事,第二天准时上班。
在地铁发生的同时,一位产品经理负责的APP出了bug,他忙到了十二点多,徒步一个多小时回到家,第二天,他要和团队成员线下复盘这个bug,他早上八点半就到了工位。
在地铁站前清扫道路的环卫工说,她第二天早上4:30就到地铁站了,当时已经一切恢复正常。便利店的店员回忆,周五早上来买早餐的白领比以往略少,但依然有许多人照常上班。
由于路段封闭,15日早上,许多人得绕一圈地铁才能上班。一位直播工作的人,在雪夜走了3个小时回家后,第二天早上坐地铁上班,他排队进站就花了1小时。
15日下午,西二旗地铁站发布广播提醒,地铁站A口外,西二旗到朱辛庄段有公交集团安排公交车接驳。一位公交司机显然对这个新安排不太熟悉,他把公交车停在非站点处,直到指挥员提醒,才找到真正的站点。
一位受访者说,在暴雪天,下班族的通勤保障明显不足,当地铁发生后,留给下班族的出行选择很少:公司班车抢不上座位,打不上网约车,“这不是地铁需要完善,是很多需要完善。”
2018年出台的《北京市气象灾害防御条例》,第三十一条规定,遇到气象灾害,可以采取企业事业单位停工停课、社会单位错峰上下班等应急处置措施。
上海也有类似的更加详细的规定。根据《上海气象灾害防御办法》,发布台风、暴雨、暴雪、道路结冰红色预警信号时,用人单位应当为在岗工作人员提供必要的避险措施;对因前述灾害性天气发生误工的工作人员,不得作迟到或者缺勤处理;除政府机关和直接保障城市运行的企事业单位外,其他单位可以采取临时停产、停工、停业等措施。
许多互联网人在暴雪预警后期盼着能居家办公。在一个职场APP上,一位网友发言,“下雪天就想居家,真矫情,你以为还是学生吗?”结果招来的是底下几乎一边倒的批评。
一位受访者说,公司有两万人,但围绕公司的四条路都是单车道,一打车必堵,而且,西二旗附近的北清路和G6高速近一年一直在修高架,有一段辅路路灯不亮,这都造成了通勤困难。
他回忆,原先公司一般鼓励员工住得近,在公司三公里内租房有补贴,每月2000元,但业绩变差后,公司只给新员工或工作3年内的人补贴,有些同事就搬到更远的地方。他周五凌晨4点才等到姗姗来迟的“居家办公”通知,但必须要跟领导申请,有些同事选择继续去公司上班。
也有人说,在裁员压力下,“打工人”几乎是被动的,只能选择两点一线。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郭茵、林优、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