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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烤店主,在淄博过冬

2024-01-04 08:07:19来源:
导读淄博王舍汽配城的工人们得到消息:一位32岁的大哥干不下去烧烤,出来卖盒饭了。那开三轮敞篷车的就是他。11点半过后,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他...

淄博王舍汽配城的工人们得到消息:一位32岁的大哥干不下去烧烤,出来卖盒饭了。

那开三轮敞篷车的就是他。11点半过后,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他裹紧五层衣服,车上放两个泡沫箱,每逢一家汽修店门口,就探头问一句:哥,吃饭了不?

大哥自称小郑。两公里之外就是他的店,“原始人烧烤”——他块头大,身板粗,毛发旺盛,因此得名。头两天,他就来考察过,这里少说上百家汽修店,工人多,选择少,午餐平均消费10块,有巨大的盒饭市场。

卖盒饭是闲出来的主意。国庆一过,时常一天盼不到一桌客人,眼看11月底了,营业额还没过万,店里的烟灰缸两天就满了。闲着也是闲着,妻子劝他,去干个跑腿吧,送个外卖吧,他寻思没意义。卖盒饭既能忙活起来,又能给烧烤店打广告,“说不准能拯救这家店”,小郑想。

设想得美好,一行动就状况频发。塑料盒买少了,菜剩下不少。泡沫箱买小了,最后一个碗差点塞不进去。匆匆忙忙过去,已经过了饭点,吃了不少闭门羹。“吃过咯,明天早点儿!”工人们这样回复,说完不再理他。

买盒饭的不多,看热闹的不少,大多疑惑为啥到这儿来卖?小郑开始诉苦,“烧烤店没生意,你尝尝好不好吃,下回来店里吃。”

教训也听了堆。中年妇女说他,买错了盒子,量显少,“这地方都是干活的,你整这么小碗,这显得不够吃。”好心的工人提醒他,已经有两个送餐的,“11点就有人卖了。”

●卖盒饭途中

●卖盒饭途中

“就是这么难!”小郑缩着头自嘲,将近两个小时,圆润的宽脸始终堆着笑。他自诩被生活磨出了乐观,开烧烤店以前,做了三四年的大料销售,在农贸市场一家一家推销调味品,求人是最正常的状态。

没成想,这一趟跑了近百家汽修店,只捡着四家没吃午饭的,卖出11盒,不到60块钱,剩下30多碗只好带回去。

这天是11月24日,寒潮降临淄博的第二天。梧桐树叶开始泛黄,环卫工不再为创建“淄博文明之城”种喇叭花和小雏菊,开始清扫厚厚的落叶。早高峰的“烧烤公交专线”,除司机外空无一人,许多店面只剩下一张转让告示。

方圆两公里内,小郑的店是为数不多还开着的。说是烧烤店,实则是个铁皮棚子。之前用作批发超市,地方大,价格便宜,只是密封性差,无人时尤其寒冷。夏天的棚子如今收了起来,桌子也砍了对半,只剩20桌。

五六个朋友来了,店里才稍微热了点。朋友是他打电话张罗来的,来吃卖盒饭的剩菜。他跟朋友分析起失败原因,第一、送的时间太晚,第二、开车速度太慢,第三、盒子太小。吸取了足够教训,他又觉得没这么失败了,起码“混了个脸熟”。

他对自己炒菜很有信心,估计着,等到一天赚个一两百,汽配城的工人就算认可他的口味了。到那时,“原始人”烧烤店的招牌也就推广出去了,小郑一如既往地乐观,“不能上来就说啥都好弄,慢慢来。”

吃剩菜的时候,他才发现,辣子鸡炒辣了。因为这么个失误,第二天,他没再去送盒饭,“不敢去了,去了人家要来揍我。”

至于如何拯救烧烤店,店里仅剩的三个员工——小郑、他妻子和唯一的烧烤师傅小薛,有过不少争论。小薛提议开通外卖服务,多赚点钱,小郑给否了,“如果想做长久生意,前期不能搞外卖。”他担心用锡纸包过的烧烤,味道和店里不一样,砸了招牌。妻子建议他,人家都弄抖音直播,咱也试试?小郑也否了,“不喜欢抛头露面,咋咋呼呼的。”

他有一套自己的营销套路。8月份那时候,一天一二十桌客人,比现在强但也犯愁,晚上忙完了,小郑和朋友坐车找地方喝酒。一上车他就开始说,“这家店太好吃了,羊肉太正了,以后还得上这来!”他假扮顾客,就是为了营销。常年跑销售的经验告诉他,要揣摩每个人心理,他觉得出租车司机很管用,会把店铺宣传出去。这次卖盒饭的方式,也是他琢磨出来的。

妻子有些担心,汽修城好多门店开了挺久,可能早就有自己的锅碗瓢盆了。小薛也不赞同,人家要么二楼做饭,要么走出不远就有十几个小推车,卖羊汤的、卖炒面的,谁吃他的盒饭?

●小郑炒菜

●小郑炒菜

妻子觉得他独断,吐槽他是“不以挣钱为目的的老实人”。她的主意和小薛能说到一块儿,但说服不了丈夫。譬如两人都觉得,烧烤店的价格要适当涨一涨,念叨了半年,小郑只在国庆涨了五毛钱,国庆一过,又降回去了。翻翻每天的账单,她也犯愁,和丈夫吵架拌嘴都多了。好在她不是全职,正经工作是护士,只是下了班来店里帮把手。

三人都记得,国庆那几天,最好的一天有100多桌,晚上点,食材就卖完了。等到10月6号,只剩20桌不到,街上也没了人,“瞬间感觉不行了”。

烧烤的时令就是如此,从开春到初秋是旺季,之后都是淡季。在淄博,许多烧烤店会选择只干一个夏天,冬天关门,做别的营生。今年更是。小郑的一位老乡,开了家烧烤店,“目的很明确,就干一个暑假。”房租费早挣回来了,员工费也省下来了,越过冬天,明年暑假再开。

“原始人”是不能关门的,三人在这件事上倒是达成了一致。理由各自不同,小郑想要坚持,他把它当事业;妻子觉得能让丈夫忙起来,有个事儿做;小薛则认为,现在竞争小了,开个门还能接一两桌客人。

小薛是店里最有经验的人。他9年前就和朋友合伙开过烧烤店,又在网红店“牧羊村”做了两年烧烤师傅,今年3月因私人原因离开。“29岁,已经是老师傅了。”小郑评价他。作为唯一的工人,除了烧烤师傅,他也是上菜员、串肉工,兼心理疏导——小郑着急时他得负责安慰,夫妻俩吵架了,还要两头劝架。

淄博人都知道,一个烧烤师傅,最后免不了要开一家自己的烧烤店。小薛也不是没想过。但抖音同城上,他刷到过很多正在装修的、只有一块牌子的新店,觉得风险太大,“一个碗里就那么多东西,一人一筷子就没了。”

那是今年三四月份,淄博烧烤最火的时候。小郑此前找了好几个月店面,找着找着,朋友都急了,“赶紧弄。”4月10号,他匆忙开业,开在了网红店“张一家”斜对面,第一天就有30多桌客人。

很多人等不及,冲到厨房里拿烤串,压都压不住。工人找不着,二舅、表弟和同学都过来帮忙,最高峰时,有20多个工人。妻子下了夜班也过来,小郑店里店外跑腿,每天要走将近3万步。小薛在6月份加入,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提前备货,客人点了青菜,都临时串,浪费不少功夫。

三人事后看,一切都没有经验。五一最后两天,淄博下雨,小郑心想,歇一歇吧,下雨了没人吃烧烤。结果两天后,就被隔壁烧烤店压着打。隔壁店原本卖医疗器械,为蹭热度改成了烧烤店,每天请一帮人坐着,充人气,有时还抢客。二舅脾气暴,站在门口跟对方吵急了眼,回到店里又批评小郑,“人家店都坐满了,你还在这抽烟唱歌,唱锤子歌!”

●小郑坐在店里发愁

●小郑坐在店里发愁

通过这个教训,小郑明白了人气的重要性。到饭点了,没人进来的时候,他就难受——是不是还不够吸引人?他开始用微信群积累本地客,发红包,抢到最大红包的免费吃100串五花肉。人来了,自带酒水,只吃五花肉。他安慰自己,这是积攒人气。

隔壁店9月份关门了。听到消息,小郑第一反应是“好!”隔壁不干了,我生意肯定就好了,他心里设想。过了一段日子,店里还和以前一样,半死不活。

烧烤师傅小薛安慰他,别着急,都有淡旺季,11月是淡季,要交暖气费、交保险费,本就惨淡些,等熬过这个月,到了年底,还会忙个10来天。小薛没说出口的是,新店本就比老店吃亏,淡季时,这个位置成了劣势,远离市中心,有钱人不多,再怎么挨着网红店,也不会成为客人的第一选择。

小薛和小郑是老乡,知道他上有老下有小,压力挺大。之前在牧羊村(今年3月离职),小薛说他的工资有8000,到了这儿7000,如今淡季,他又主动提,“哥,你给我个抽烟喝酒的工资就行,两千也行,三千也行。”就这么着,他留到了现在。

如今的每一天,只要营业额不过千,小郑的店都在赔钱。多一个工人也多一个成本。10月开始,眼看不忙了,二舅、表弟都走了。一个长期工也来道别,“店里最近也不是特别忙,在这挺不好意思的,我就不过来了。”小郑也回复仗义话,“行,到时忙的时候叫你可得过来。”

睡上下铺的老同学之前被他叫过来管后厨,结果总是玩手机,国庆一过,再也不见人影。小薛是员工里最能干的一个。

没生意的时候,早上6点,小郑带着面包,坐上小薛的车去水库钓鱼。他着迷“中鱼”的瞬间,特别,为这,能一直坐到下午3点。“卖盒饭跟中鱼是一回事。”小郑说,一旦有了第一单,就开张了;那些热闹看完还不买的人,就是小鱼闹窝,“闹了一通,你还钓不起来。”

起初开这家烧烤店,他想要赌一把,赌这家店能拯救自己的生活,能养活一家老小。2016年父亲去世,小郑第一次觉得头顶的天不见了,开始为生活奔波攒钱。去年,母亲得了血雾病,抢救回来成了植物人,他站在ICU门口,生怕下一个叫到的是他。

抢救让他负债20万,请了护工每个月5000。他和妻子开始省钱,买衣服,路边100块钱两件搞定。父亲酗酒,母亲忍了一辈子,总是去庙里捐香火钱。小郑觉得,这个病不该掉到她头上。压力大时,他就去天台顶楼待一会儿。喝了酒,他开始絮絮叨叨,“这几年感觉跟做梦一样,活的一点都不那个啥,不是自己想活的。”

●小郑的烧烤店

●小郑的烧烤店

小郑的老家曾是淄博最穷的县。结婚时,老丈人嫌那地方穷,不同意,他跟老丈人保证,将来开一家店,照顾好一家温饱。老丈人如今不在了,这个念头还时不时冒出来。去年要开烧烤店,妻子起初怕万一赔了,压力更大。直到他拉来了合伙人,由对方出了大部分原始资金。

在他的设想中,一家新店,少说也要累积两三年口碑,才能步入正轨。得益于淄博的热度,小郑一开业就赚钱了,确实爽,但也没有了循序渐进的节奏。“也不知道火了是好事还是坏事。”小郑说,在这股浪潮里,他想做小白龙,能有翻涌的本领,“结果是浪了,但没潮起来。”

开业前,他找人算了黄道吉日,定在4月29日早晨7点至9点放炮。他相信这些运道。小时候家里种韭菜,每到冬天,割完捆成一捆,放到市场上卖。头茬韭菜最好吃,但常常第二茬反而卖得贵。他总和母亲打趣,跟炒股似的,“品质不行的韭菜,说不准还能卖到好价钱,哪一天你弄的特别好了,反而不值钱了。”

这个冬天的淄博,许多关了门的店铺,还留着“好客淄博”的横幅。用20天建起的海悦龙宫烧烤城,只剩一家水产店还开着。小郑的店里,小薛打打游戏,出门逛个街,小郑自己收拾桌子,老板变得像个员工。

过去大半年,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在这里。账单一算,4月到11月,刨去成本、房租,还有10多万贷款没还。如果关了门,他也不知道做啥,只有守着。妻子在医院上夜班的时候,小薛也下班了,小郑会在店里独自再待一会儿,待到凌晨一两点。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天一亮,他照旧嘻嘻哈哈地开店了。朋友又来喝酒唱歌,说他真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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