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世伟
01.
《武烈河边》:
每一次和亲人告别,都是一幅世界名画
离开乌镇前的那个晚上,我和同伴一块儿,再次把整个景区溜达了一遍,我想再看看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条街道,争取用眼睛记录下乌镇戏剧生活的最后画面。景区里就像学校放了暑假,空空荡荡,同学们都离开了。
几天前,西栅的大街上还人潮汹涌,初秋的天气依旧火爆,戏迷们在小马扎上排开,或是席地而坐,汗涔涔,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剧场。
我们在乌镇戏剧节度过了浓度极高的16天。期间,我们团队四个人都挤在一间四人间里,屋里只有两个上下铺的床架。虽然平时大家关系一直很紧密,但像大学室友似的生活在一块儿,还是头一回。
戏剧节官方提供的排练厅使用时间只有一次,三个小时,于是其他的时间里,我们就在乌镇的犄角旮旯里随时随地地排练,没有人会觉得诧异。这样大块、完整的排练时间,在我们的工作生活中几乎不可能存在,我们特别珍惜。有一次我看乌镇的厕所也特别豪华,厕所外面是带沙发的,我就说“我们在厕所的沙发这儿排吧”。于是,我们从厕所、路边一直排到楼顶、小花园,在这里,仿佛全世界都可以演戏。
对所有戏剧人和戏迷而言,这都是一场盛大的节日派对。今年的青年竞演正式开始前,黄磊老师和吴彼老师站在舞台上,对观众说:希望大家在剧场里尽量不要玩手机,因为,青年竞演是可能改变这些年轻戏剧人命运的一件事情。可能因为台下掉了一部手机,谁的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演员就分神了,就失去了表演的流畅度。于是,在剧场里,真的几乎就没有人玩过手机,大家一直在认真地看戏。
△《武烈河边》公演剧照
“在武烈河边上,大太阳晒着,咱俩支把小伞往下边一坐,最肥最长的蚯蚓我直接挂钩上,你送我的六千多的鱼竿我这么一甩……”
忐忑焦灼中,我和团队的作品《武烈河边》正式亮相了。平日里,我做演员,也做戏剧制作人,但作为一部话剧的导演,还是第一次。而它的命运,就寓于这些观众的目光之中。幸运的是,戏剧节的观众特别保护我们。观众的反应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期,我们自己都没想到这部戏有这么多笑点和泪点。只要有一点点笑料,一点点动人之处,他们就会及时地给出笑声、眼泪和掌声。观众如此保护演员的状态,在我们平时的巡演当中并不多见。
这是一个关于父子告别的故事。养父被确诊了癌症,希望儿子回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身边,故事就从儿子临别前夜的场景展开。养父子之间积攒多年的情感和心思,在这样一个最日常、最简单的场景里克制地爆发。
我作为导演,在台下看着吴峥和吴迪演戏时,脑子里总会跳出各种各样的技术问题:“哎!台词怎么就往下接了?心理活动怎么全没了,全部奔着结果去演了。”但在很多时刻,我的忍俊不禁和热泪盈眶,还是和在场的观众同步了。我们的两位演员,他们不“耍”,很真挚,很笨拙地把这个故事讲完了,这让我很感动。
在戏的尾声,吴迪饰演的儿子,在和自己的小孩玩儿摔跤,规定谁输了就喊对方一声“爸爸”。小孩问他,“这主意是谁教你的?”,他说,“一个老头儿”。小孩又问,“那你后来叫他爸爸了吗?”吴迪的眼前旋即浮现起养父的样子。那个画面,我看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在这个原创故事里,有很多我们团队真实经历的影子。今年5月的巡演结束之后,我们所有的活儿都处于一种完全停滞的状态。因为有一些队友的家人陆续被查出了癌症,身体不太好。从一开始去检查,到确诊、找医生,再到试着接受现实、进行治疗,这个过程中,我全程参与,陪伴着他们,也见证了整个过程中所有的慌乱、痛苦与坚强。
这些经验是我们在生活中真实经历着的,亲历的和编排的,在表达和感受上都完全是两回事儿。虽然没有预设的泪点,但很多观众都哭了。看到大家的眼泪,我们会很欣慰,会自信踏实地往下继续演。
△《武烈河边》团队合照
今年的青年竞演以“火车票、世界名画、马”为创作三元素,很多人看完我们的作品,都匪夷所思,为什么没有看到“世界名画”?第二场演出结束后,我们发现如果把结尾的台词简化为一个动作,它升华所产生的东西会更有力量。于是,在戏的结尾,养父指着小孩儿问儿子,“那个是你的孩子?”儿子点了点头,养父竖起了一个大拇指,灯光照在了养父身上。就是这个画面,我们把它隐喻成世界名画。
在我眼里,每一次和亲人告别时,他们的模样,都是一副世界名画。我的家在辽宁鞍山,可我常年在北京,每年和家人也见不到几次面。我和奶奶特别亲,她年龄大了,更是见一次少一次。每次离开的时候,我总会怕她发现我在看她,但我总会在脑子里努力记住她最后和我告别时的姿势、表情和衣服。我特别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所以我要把它们永远留在脑海当中。我觉得这才是我们所有人的世界名画。
在这个故事的剧本刚刚完成的那段时间,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到妈妈生病了。在梦里,我一直喊她,可她怎么也没有回应,我浑身使劲儿地到处找她,可是她就是要离开我了。我把自己吓坏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赶紧给她打去了电话。但关于这个梦,我什么也没说。
02.
我和我的天才朋友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乌镇戏剧节了。上一次来还是在2019年,那一年,刘添祺带着他自编自导的作品《鸡兔同笼》来参加青年竞演,我则以他的朋友兼灯光师的身份跟着来看戏、旅游。“鸡兔同笼,一道难为过所有小学生的最基础的数学题,却是对于人类命运最温柔的概括。”那一年,添祺的《鸡兔同笼》广受赞美,获得了青年竞演单元最佳戏剧奖,而我,则清楚地知道这个园区里每个嘉年华的演出地点。我们凯旋而归。
获奖的第二年,他参加了国内首档戏剧人真人秀《戏剧新生活》的录制,由此迎来了一个更好的向上走的机会。又因为都在艺考班当老师,添祺、吴迪和我很快成为了生活中很好的朋友,后来,我们又在排戏的过程中认识了吴峥,由此构成了今天的团队阵容——Better戏剧工作室。团队刚成立那阵,演出确实不挣钱,生活挺吃紧的,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一开始我们也做培训、接些实景演出的活儿。
△Better戏剧工作室团队合照(图源:男人风尚LEON)
这次在乌镇,添祺又和我一块儿来了。只不过这一次,是他陪我打仗来了。
在我为《武烈河边》的参赛异常焦灼的时候,添祺却玩得很开心,他还向我炫耀,说自己遇到了世界各国的戏剧巨匠们,一起喝了酒、吃了饭、讨论了表演,还要了签名。
添祺始终是我心中一个特别天才的朋友。2019年,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在横店跑龙套的无名小卒。他是在天津工业大学学的表演,在我一个戏剧学院的人看来,那儿毕竟没有我的学校专业。但是,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在所有中戏我认识的学生里,没有一个人比他更热爱表演。
那时候,他来我们学校参加一个研究生剧目的排练,那是一个默剧,他把自己关在一个教室里猛练了整整两天。平时吃饭、休闲的时候,他都在B站上不停地看表演视频,姜文、李安的电影片段和采访,一些好的外国戏剧表演,他都会反复看。他也喜欢读表演相关的书,喜欢和人探讨表演。
这次在戏剧节,我们都兴奋不已,看了很多世界级的成熟巨作,也发现了很多青年竞演的优秀作品。虽然并没有进入决赛,没有获奖,但我们依旧满载而归。比赛像一个菌落培养皿一样,它能把我们自身存在的所有问题全部放大、快速发酵,加速我们自我认知和进步的时间。
这次暴露出的问题主要在台词和形体这两方面。这些表演技术上的问题其实都是由我们在生活中的问题所导致的。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都能决定一个人是否能成为一个更好的戏剧演员。比如吴迪在生活中就总是喜欢穿拖鞋,导致他在舞台上时整个形体都很散。又比如,在排练时,我们总是图省事儿,没有在演员的表演中加入真实的充电线,那么在舞台上时,给手机充电的这个动作就极易不流畅,极易成为表演中的断点。
如果我们要继续做现实主义的戏剧,那么,忽视细节,就会成为一个致命的弱点。很多时候,人物、角色的生活其实是远远高于我们的,我们没有他们的经历、生命和智慧。但我们常常是轻视他们的。为了真正理解角色,我们需要在自己的生活中去观察无尽丰富的细节。
作为导演,我尤其在乎的还有一件事儿,就是演员能否把台词说明白。我在中戏度过了本科加研究生整整七年的学习生活,自认为对台词的思想意识到达了一个高度。我始终希望我们团队的演员说出去的台词,能让观众不用思考和反应,就能直接听到画面、听到感受、听到情感、听到意思。其实,现在市面上的话剧,有几乎80%的台词,演员是说不明白的。演员不知道这句话说完之后,要影响对方什么,要达到什么目的,他就把这句台词念出来了。他们不理解,也不珍惜自己说出来的每一句话。这很可怕。
我们正在排的戏中有这样一段台词:“他们死后就漂在水面上。他们的身上开出了花,他们的身上长出了树。”我就会对演员说,“我听完你说的这句话,我觉得这句话是假的。”为什么假?从他的台词里,我没有看到,我没有听到“他们”离我有多远,他们身上具体哪一个地方长出了树,树要长到多高,长到多粗。这些信息在台词里被展现的时候必须极其具体。
这对演员是一个极高的要求,可添祺就特别天才,基本上他只需要按照这样的思维练二十几遍,就能达到这个标准。我们团队的其他队友也终于开始认同我对台词的认识,开始注意自己的台词能否说明白和听明白了。我很开心。
遇到添祺以后,我对表演的理解也会升维。指导别人演戏我挺擅长,但轮到自己演的时候,就非常受挫了。
2022年,《GOODBYE》三部曲(《鸡兔同笼》《巴西Brazil》《小上海2054》)巡演的时候,其中的一部《小上海2054》是由我出演的。那时候,我对自己的表演非常不满意,沮丧到一度想罢演。那阵子,添祺给了我很多指导和鼓励,他的天才并不会打压你,而总是会给你空间,让你自己摸索着往前走,让你成为你自己。
△《GOODBYE》三部曲巡演现场
如果拿目前戏剧市场上的标准衡量,我那时其实演得也还过得去,但是当我在戏剧节上看到像《H-100秒到午夜》那样的表演时,我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差了。我自认为我目前还不太够格上台表演。从乌镇回来之后,《GOODBYE》三部曲的新一轮巡演又要开始了,我已经找到新的演员来替换我的角色了。
我想我缺少的是生活的阅历,我的思维需要再提升,需要更有智慧。我的人生很幸运。从小老师就喜欢我,公费出国交流的紧张名额也能有我一个。我长得也不差,决心学表演后,专业课成绩也不错,最后拿到了去中戏和军艺的资格,后来又保研上了研究生。我的人生太平滑了,很多事情我父母都替我解决掉了。我想我需要多经历生活、多经历糟心事儿。所以现在,我对一切挫折和挑战,其实都抱着开放和兴奋的态度:来吧,都来吧。
03.
制作一部戏,就像搭乐高
所谓的成长,则需要我自己去大量地解决问题,而我也正巧很喜欢解决问题。我从小就爱下棋,爱做一些运筹帷幄的博弈。我发现,比起做演员和导演,我其实更擅长做制作人的工作。
平日里,我承担了我们工作室戏剧制作人的工作。虽然目前还比较业余,对这个行业的各种细节依旧不算特别了解,但为了让剧场、观众和团队三方都满意,我硬着头皮让自己算。我开始了解剧目收益的分成结构,计算每一场演出的前期成本、演出费用,安排最合理最划算的巡演路线……
譬如今天早上,起床之后,我忙着和14个城市的剧院对接,我需要计算怎样安排路线,才能协调各剧院的时间,又可以最大限度地节约运输成本。我算得越细致,就能给团队多留下一点钱。
计算和安排的过程,就像在搭建一个错综复杂的乐高积木,我乐在其中。这是一件很爽的事,比起表演,我更擅长干这个。
据我的观察,如果一场戏的上座率能达到60%,收益就已经很可观了,而我们团队的戏基本上能达到80%,甚至100%。三部曲的演出完成一场,公司大约能剩一万块钱,但是因为我们演的场次并不密集,所以没有挣到太多钱,但也没赔过。这出戏的成本确实不高,所以收支情况还算可观。我们已经非常幸运了。
但是,当我们开始筹备未来的原创新戏《大鸟》(《孔雀日》三部曲第一部)的时候,困难就出现了。《大鸟》是个特别了不得的戏,我看完剧本的瞬间,脑子里突然有了“当代经典”这个概念,我想我就算是求爷爷告奶奶也要拉到投资。这部戏的剧本是刘添祺和他的老师李彤一起完成的。它的台词富有层次和哲思,注定不是一个大众容易买账的戏,但它足够深奥,有足够的厚度沉淀为经典。
可这部戏所需的成本和我们之前排的戏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因为钱,我每天都快愁死了。现阶段,我们只能靠巡演挣来的钱来养下一部戏。在离开乌镇的第二天,我们就抵达了长沙,投入了《GOODBYE》三部曲接下来的巡演计划。
戏剧是个相对小众的行业,“大腕儿”级别的人物过得肯定没问题,可如果你不是“腕儿”,基本上过得都不太好。在乌镇期间,有一回朋友请我吃饭,我看到一瓶苏打水,挺想喝的,但一看菜单,一瓶苏打水居然要12块钱。我立刻说,“算了,这是我买三瓶苏打水的价钱了,我就不喝了。”
我们的生活的确比之前更富裕一些了,也有很多人根本不会在乎生活里无数个“一瓶苏打水的小钱”。但我还是觉得太奢侈。我希望自己在该省的地方省,未来才能在该花的地方花。
如果是为了看像《H-100秒到午夜》这样的话剧,让我花1500块钱买票,我也觉得值得。
这部戏是这次戏剧节的开幕大戏,我会永远记得它给我带来的震撼。罗伯特·威尔逊被誉为“20世纪实验戏剧的灯塔”, 在这部剧中,他受到霍金的科学研究的启发,展现了人类思想翱翔于无垠的自由。舞台的布置极简而美,演员们也基本没有什么动作,有的话也是比较缓慢的。他们不停地用台词讨论着宇宙:“Is there a god?”大量重复的台词让很多人犯困,我却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画面。
两个小时的演出结束,我真的就像去外太空开了一场会一样。我第一次觉得有人在舞台上给我演了一场电影。直到魔法谢幕,我也不知道这场魔术到底是怎么变的。在这种伟大表演的“降维打击”面前,我会觉得自己极其渺小。但同时,我又会感到自己作为一个观众是何其幸运。它所给我的震撼程度让我觉得,我几乎看到了一场极光。
我这辈子一直有一个小梦想,就是去看极光。我会经常想象自己看到极光时的画面,我觉得我会哭,我会忍不住地想要大叫,或者完全安静下来。我会觉得自己很渺小,特别特别小。甚至于,我光是想想极光我就会哭。比如现在,我就有些热泪盈眶了。
真的,我感觉自己太渺小了,太渺小了。对于这个伟大的世界,我依旧一无所知。
那么,我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去看真正的极光呢?
也许是等我买12块钱一瓶的苏打水,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时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