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中,我们总会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落入人生的低谷、无法与自己和解、掉进回忆的泥淖……
回望一千年前,苏轼一样经历了种种挫折,无论是乌台诗案身陷囹圄,还是被贬黄州踽踽独行,一波三折的人生故事并没有湮灭苏轼的精神高地,他为我们现代人提供了一个可供借鉴的“自洽方案”:“洗身洗心”的反思法、和古人对话、保持好奇心和对生活的热爱、与朋友交流等等。
人生当如苏东坡,自洽、酷、随遇而安。
下文摘选自《苏东坡万有应用商店》,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01
反思,可以净化灰暗的心境
元丰二年(1079),42岁的苏轼遭遇生死劫,乌台诗案让他在狱中待了100多天。43岁,他被贬到黄州,最初只能寄居在定惠院里,并经常去安国寺。他倒是真的开创了一个方法,叫“洗身洗心法”。
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从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
——苏轼《黄州安国寺记》
与其抱怨人生、抱怨别人,充满不满和悔恨,不如平静。面对越大的事情,就越应该静下来,反思。反思,可以清空、净化曾经灰暗的心境。洗身,据说人在洗澡时,思维最活跃、最新颖,我们的思维开始漫游,而我们紧随它之后。洗心,就是很有心理仪式感的事儿了,以水洗水,物我两忘。
人要审视自己的外部环境,内观自己的灵魂。“我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和别人把我塑造成的那个人之间的裂缝。”人应该在裂缝里窥见真实的自己,反思自己的过往、性格、行为、弱项、短处。越痛苦,越要直面。
刘旦宅《东坡取泉图》
他写《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其背景是,从狱中出来,长途跋涉到黄州,寄居寺庙。突然来到了信息有巨大不对称、未来有巨大不明朗的陌生环境里,生活突然很寂静,“幽人无事”“清诗独吟”,他的内心也会空、会虚。他因言获罪,想想还是后怕——“醉里狂言醒可怕”。
还有他日后说的“吾平生最得意诗”《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里提到,“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他找到了知己海棠,风姿高秀,兴象深微。
内心投射出一朵花了,好像静的效果,有了一些。人应该在一段时间内安静下来,然后沉潜,去抓住一些新形成的灵魂气象。还有《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寂静中,他又找到知己孤鸿。内心是纯净、纯粹的。认知到了这一点,并笃定自己的追求,那净化流程算是基本完成了。孤独其实很珍贵,知道如何独处,懂得自己陪伴自己,会让你更加自信,也知道如何面对外人与外境。
《黄州安国寺记》里写道,“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你看,他也在求药方,人在低谷的时候,就是要寻找药方,疗愈自己。“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你看,“洗”字出现了,为的就是净。
你看,他说不改掉那些致命短板,后面还是会“复作”。挑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去面对,就是用对劲了。活在当下是一种令人敬畏的力量。
苏轼真是现代友好型古人,重要的过程、概念,他会反复强调。他还总结成了《安国寺浴》这首诗:
老来百事懒,身垢犹念浴。衰发不到耳,尚烦月一沐。
山城足薪炭,烟雾蒙汤谷。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
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
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默归毋多谈,此理观要熟。
荣辱洗了,身心安了。跟自己的心灵对话完成了,阶段性地与世界和解了。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他净化自己,思己过,然后开始韬光养晦。他常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落入这样的境地。他给朋友的信中也会提到,自己要变得低调,不能像年轻时候那样时常讥讽了。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个性,保存自己的“不合时宜”,但应该经过深刻的分析、选择,而且自己的意识一定要保持提升。
保持提升的办法,不是在痛苦之后,知道对自己好、怜惜自己,而是让痛苦也成为至宝,所谓“美好出艰难”(苏轼《和陶西田获早稻》),能够让自己克服身上的局限性,锤炼更强大的内心。
内心强大怎么来的?是知道要靠自己,并且愿意重新了解自己、看待自己。后世的王阳明也厉害,他34岁为了忠义人士得罪太监刘瑾,被廷杖四十,入狱的60多天中,他在狱中打坐;当他被贬谪到贵州龙场驿的时候,他静坐在一具石棺面前,努力参透生死,终于悟到“吾性自足”,完成了苏轼未完成的反对理学禁锢人心的解放实验,所以明代董其昌说,王阳明的心学源头是苏东坡。
我们现代人都会说,在低谷的时候,要懂得对自己好、保护自己、爱自己,其实它忽视了一个步骤——解剖自己,反省自己,分析自己的痛苦和挫折的来源,净化自己,这样才能有更高级版本的自我诞生,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逃避对自己的反思,还会重复原有的痛苦。人类需要身体和心智上的挑战和,否则就会退化。使我们心神不宁的,并不是事情本身,而是对其意义的解释。所以,自己的境界和格局为什么重要?那是让自己心神安宁的实质力量。
迷失时,要选择艰难的路。做艰难而正确的事情,才能拥有长期主义的“安”。
在现代心理学中,有一种认知疗法,步骤大约如下:写下感受;给痛苦打分;明确到底发生了什么;纠结和拧巴在哪儿;理由和证据是什么;幻想一个超级对话者;再次确认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描述新感受;再给痛苦打分。
其实苏轼疗愈自己的过程也差不多:非常明确地写下感受,然后感受痛苦和疼痛,剖析自己,找问题的症结,经常给人写长信,后期还和完了所有陶渊明的诗歌,他的对话者是多个、多元的,更新自己的生命领悟,也活出了新的生命版本。我们也可以啊!
02
东坡的酷:放纵与理性间的平衡点
在现代人眼里,“酷”一般指特立独行、与众不同,代表非同凡响、有品位、有魅力。
齐得失、超生死,苏轼的这种心态在现代看来就是酷。放下一颗计较的浮躁的心,不去处处争抢,其实就是“酷度”在增加。
在现代社会中,排行榜、指数、流量更加直观地量化出人世间的游戏规则,在规则面前,所有人都是“寄居棋子”“数字拥有人”。能跳出这个游戏规则体系,不困于系统中,追求自己独特理想和安正的人,在我眼中就是酷。
苏轼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我觉得除了“倚杖”这个最直观的靠自己的精神之杖的苏轼形象外,“逆旅行人”就是我脑海里浮现的他的第二个形象,是一个背影,与困境逆境狭路相逢,勇敢直面,孤单地深入虎穴,真酷。
刘旦宅,东坡执杖背影图
我告别过一些曾经很好很亲的人,记得的总是自己的转身和他人的转身。我觉得不纠缠、不牵连,坦然接受分别,留个潇洒的背影,也是一种酷。
人不能太纠结在拥有和失去上,人生就是一套流程,终究都会经历,也终究都会过去。即便是面临死亡,也要全然接受。
所以,酷是一种深进和超越,是一种对于自我的笃定和坚守。“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苏轼《赤壁赋》)
酷也是一种强行认定解脱、后来真的慢慢习得解脱的,强烈的风格。
我还特地去研究了现代“酷”这一概念的起源和发展。
在王家卫的电影里,酷是简单低调。简约风格是外观,酷也包含了内在情感世界。酷不会是热的,不会是过多的,也绝非色彩缤纷的,而是一种故意的“过少”。最好不要说话,对自己说就好了,一个人行路,一个人照镜子,酷的角色是人海中的孤岛,“倚杖听江声”。自持自重,找到自己内心不枯竭的力量,好像就是酷吧。
乔尔·迪纳斯坦在《酷的起源》中提到,其实“酷”概念的发展在现代世界有实际性的支撑。酷的存在,就是把异质体之间的相通性找出来,酷将非裔美国人的文化与白人文化各自崇尚的男子气概合而为一。
怎么理解呢?首先,它从英国那里学来了处变不惊——这是自维多利亚时代流传下来的上流社会品质,是一种典型的绅士风范,英国人自嘲是“被上帝冻住的面无表情之人”。绅士文化强调的酷,背后是一种自律。自律是一种美德,而且可以后天培养,这种平等性让所有人欣喜,每个人都可以修炼,这也是斯多亚主义能够盛行于欧洲的原因。
但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以及随后“二战”带来的幻灭感,让人们充满了阴暗、压抑的负面情绪,各种非主流思潮诞生了,特立独行成了某种暂时性而又必然的救赎。那些爵士乐手、玩世不恭的歌舞艺人、铁面无私的侦探等新角色纷纷登场。
总要有一个词总结这些人的特质,人们就说,那是cool !酷!
你看,酷也是一种对立统一,也是一种自洽。到了20天写就12万字的《在路上》的凯鲁亚克那里,他代表了垮掉的一代,体悟到“涅槃即是酷”。
苏东坡之于苏轼的超越和再生,也是一种涅槃的酷。生死劫,不是谁都能度过、体验的。虽然苏东坡依然困在权力系统里,但他的人生实验出了一个新版本。
涅槃状态,就是沉浸在冷静沉着的思维状态中;涅槃之人无论身处何处,都能够寻找到冷静的思维空间。禅定就是心如止水,是精神平衡的理想状态。
酷到底是什么呢?我觉得,首先是有力量,凭一己之力坚守自己的性情、自己的个性,在强大的力量面前仍然有自己的内心世界。
从魏晋南北朝的玄学、清谈、服用五石散开始,颓废和灵性形成了一种别致的酷。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被全新地开启了。
苏轼从小接触道教,道教名山青城山离他的故乡眉山也就100多公里。母亲程夫人在他8岁时就把他送到道士张易简主持的天庆观学习。学了三年,他跟陈太初两人是学得最好的。苏轼学什么都是数一数二的。
有时候,逃跑和逃避也是人性自然的选择,但有些人选择更加勇敢地直面。“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苏轼《初到黄州》),口出狂言、头脑发热是酷,安安静静地转到另一个冷清的世界做一些清净的无用的努力,比如黄州时期搜索奇闻逸事写《东坡志林》,在严肃的学术著作《东坡易传》《东坡书传》之外调剂一下,也是一种清新无用的酷。
苏轼曾表达对北宋宰相王曙的父亲王景纯退居隐逸生活的羡慕——景纯弃官回家,只是为了多读书,买的、抄的加起来都有了一座藏书楼——于是写道:“养气如养儿,弃官如弃泥。”(《赠王仲素寺丞》)
苏轼对于道教其实也是客观看待的,他本人曾成功地炼出了朱砂,虽然“欲玩物之变”,但“决不敢服也”。他认为,如果修行不足、道德不备,还服用了丹药,就会遭遇失官、死亡等可怕的灾难。
所以,他只是永远保持着好学和好奇罢了。只取用所有现存哲学知识体系中与内心相契合的那部分。他好像从来都能把自己从绝望里打捞出来,就是因为他对宇宙和人世还留有好奇心。
所以这里也能非常明显地看出,他的酷是一种平衡,放纵和理性之间的平衡。黄庭坚在《题东坡书道术后》写道:“东坡平生好道术,闻辄行之,但不能久,又弃去。”
他喝酒也维持着某种平衡,酒量不大,喜欢看着别人喝,总是醉,又醒来。“酒醒却咨嗟”(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酒醒”之后,他不是逃离世界,而是在有限的处境中,借助诗情酒意去领会无限的人生意义,“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他总是酒后画竹,更畅通无阻地表达艺术。
所以,在他那里,酷还是一种酒神精神,敢于承担生命自身的无意义、悲剧性而并不消沉衰落。
03
黄州,苏轼的“自洽”之地
苏轼在黄州的心态经历了一个由不适、求适到安适的过程。
离开湖州,在东京经历一番生死劫后,他来到黄州。留了一条命,虽悲伤、难过,但至少命还在,新的自我总会慢慢发芽的。
他能做什么呢?把少年时候就想做的研究学问之事做了吧。至少现在,时间比以前多得多了。研究自己的哲学之根,会让他的文学、艺术等迸发出全新的精神力量。
他写成了《东坡易传》,试图解决身处困境中如何安顿人生的问题。在最适合的时间、最困顿的心境里,研究最适合自己的学问,这也是人生乐事吧。
在研究《周易》的时候,他思考着“幽人贞吉”“通二合一”和“无心而一”等命题,思考着这个世界的起源。他觉得,阴阳交合为水,水万变,人的生命也如水,随物赋形,随遇而安,水到渠成。
他试图最透彻地理解性命情、儒释道、悲情柔情,他自洽了。
在思考的过程中,他形成了隐约而不愠的心态,至一而无我、物我两忘的心境,以及静以待其定的进退之道。宋神宗比他小11岁,他的前途黯淡无光,明流暗流汹涌是必然了,但除了安静、等待、忍耐、努力做自己喜欢且有价值的事情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王利军《听竹》
苏轼独特的易学思想,不仅以学理层面的思想形态出现,更转化为其黄州时期文学创作的内在动力和抒情言志的基本元素。
不愠不躁,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在低谷也要安静,煎熬也要安静。不是说不能情绪发作,将悲伤、愤怒尽情释放,而是明白了,释放完了,得有源源不断的静气补充,得知道自己此生的“真己”。
是的,他做到了,无论是学术研究的大部头著作《东坡易传》,还是最经典的宽慰自己也抚慰世人近千年的诗词,如《寒食雨二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念奴娇·赤壁怀古》《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赤壁赋》《后赤壁赋》,还有著名的行书《寒食帖》,都诞生于这一时期。
黄州,好似他的精神原乡,雪堂就是这个如水、崇水的让人安定的地方。他在这里习得“幽独”,他这种如水的精神,在此刻安静的等待中晶莹剔透,更加笃定。
所谓“幽独”,最早出自屈原《九章·涉江》:“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无怪乎刘禹锡将庄子和屈原精神相结合应用于诗文。在这样的大江大河边,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地,可以感应到很多气息。
在我的研究和假设中,我认为苏轼自己有一个人物序列,对他产生过巨大影响——庄子一脉的人物,庄子—嵇康—陶渊明—王维—李白—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等,还有颜回。
在黄州,他的处境更像颜回,没有俸禄,却还在这个体系里,但还是能做到“孔颜乐处”,那是学者安身立命、心灵安栖的精神家园。唯有充分认识到个体自我生命的重要性,积极追求自由的体验,才能在劳世中休闲。
“舞雩风流”,追求的是个体性、自由性与超越性。
日常是功利的、忙碌的、非本真的,要有超越日常经验的认知。知足、自得、行修于内。当人以自我的内在超越为人生价值意义所在时,便不会在意环境的变化。
颜回的精神是什么呢?知足者不以利自累,审得失而不惧,养自己的胸襟和志气。
黄州时,苏轼从公共事务回归到私人领域,他在写给司马光的信《与司马温公》里说:“某以愚昧获罪,咎自己招,无足言者。”《与王国定》里他说:“某寓一僧舍,随僧蔬食,甚自幸也。……罪大责轻,得此甚幸,未尝戚戚。”
以赛亚·伯林说,当世界残酷而不公,当一个寻求幸福、公正或自由的人觉得无能为力,当他发现太多的行动道路都被堵塞之时,退回到自己便有着不可抵挡的诱惑。
“美恶在我,何与于物?”(苏轼《答毕仲举》)
韩愈认为,颜回之乐是哲人之细事。颜回在唐玄宗时期被尊为亚圣,而韩愈尊孟抑颜,苏轼在徐州时候,对韩愈进行了驳斥。你看,到了黄州时期,他还用自己的亲证,证明了颜回精神的实效。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趋乐避苦,安于享乐,颜回能于微陋间自得其乐,正是其人生境界高昂的表现——“我求至乐,千载无偶。执瓢从之,忽焉在后”(苏轼《颜乐亭诗》)。
语言是历史的倒影。只是颜回留下来的东西都散落在别人的典籍之中,多是传说和象征,不免可惜。我更喜欢活生生的、具体的人事物和言语,现代人在意逻辑上的细枝末节,因为那样更方便于学习和普及,不然什么都要靠心领神会,太玄了。
黄州时期,还应该想到的是夜游,最著名的是那篇《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在低谷,与朋友在夜间清雅的活动中疗愈自己,倒也是我们现代人可以学的。他在密州领悟的超然精神,在黄州得到了实践,真正需要乐观积极、随缘自适的时候。在贫乏中发明新鲜事物,大概也是一种自觉吧。
黄州还有什么值得特别提起的呢?哦,各种各样的真心朋友来探望他。很多人因为怕牵连,都不敢靠近他,但那些真正以诚相交的人出现了,以少时好友巢谷最为典型,他陪在苏轼身边,据说还在雪堂里教授苏轼的两个孩子苏迈、苏过。
巢谷有一个家传的防疫的方子,很珍惜,连儿子都不传授,但在苏轼苦苦央求下还是给了,巢谷对兄弟真是没话说。巢谷把药方给苏轼的时候,让他指江为誓,秘不传人,但苏轼还是把圣散子方用于疫情治疗,并且传给了庞安,庞安把它写进了书中(见苏轼《圣散子叙》)。
巢谷宽宏大量,原谅了苏轼。在苏轼晚年又被贬海南时,73岁的巢谷还是千里奔波而来,死在路上。《宋史·卓行传》里写道:“巢谷于其知己,皆行常人之难。行其所难而安焉,岂非卓乎?” “行其所难而安”,这就是巢谷的精神。
在黄州,苏轼的乳母任采莲于元丰三年(1080)去世。元丰四年(1081),苏轼纳朝云为妾。从熙宁六年(1073)带回朝云至此,8年之间,他亲自教朝云各种学问,这个知己也是他自己培养的。
他先住在定惠院,元丰三年五月到驿站临皋亭,最后在当地官员百姓的帮助下营建起东坡。而后,他在东坡修建了雪堂,还游览武昌西山,在西山修亭子,并在游玩时寻得石菖蒲来制作观赏景观。此时他的内心,应是安静闲适的了。
在黄州,他又开发了许多新技能,种地做饭,酿酒养鱼,还能治鱼的皮肤病,更是房屋设计师、微缩景观设计师等。
刘旦宅《东坡种茶图》
《黄泥坂词》就记录着,他从临皋亭出来,经过祠庙,经过黄泥长坂,到达雪堂。“朝嬉黄泥之白云兮,暮宿雪堂之青烟。喜鱼鸟之莫余惊兮,幸樵苏之我嫚”,他表达着悠然、喜悦与旷达,还有艰辛和回朝无望的悲凉。
在营建东坡的时候,他向大冶长老求得桃花茶要栽种于此。各种丰富的植物品种,都是在他日常生活中遇到的、想到的人给他的。《记游定惠院》中写道:“道过何氏小圃,乞其丛橘,移种雪堂之西。”他喜欢一整天都待在定惠院商家花园,回家路上在何家见到橘树,就要了几株回家种在雪堂西畔。这种随遇而安的心态,真的安定了每天的时光。
清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中有对东坡全貌的描写:堂前有苏轼亲手栽种的柳树,树前是修浚的井口,西面有小泉,在堂下则是苏轼种植作物的地区,有稻田、麦田、桑林菜圃和大果园,雪堂后面是菓菜堂,农舍后是四望亭……
黄州是苏轼版本升级的关键所在。
04
知行合一,可洗身心
苏轼在乎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跟我们现代人推崇的慢慢地向内求、注重过程也是相合的。
他的性命论是“无我无为”,“莫知其所以然而然”,“因物赋形”,“无心而一”,“随缘放旷”。
这么一看就知道,他是真正的知行合一。所谓知行合一,就是念头一起便去做了。所以苏轼才那么强调“无心”。
他强调“常静而无心”,在这样的精神体验中休憩,获得温柔而坚定的源源不断的力量。佛家说,我当下空无。
道家说,我返归天地。
儒家说,我就在这里。
但“这里”充满了不确定和变数,充满了吉凶、悔吝、得失,所以需要澄净念头的方法,需要在天地自然中的休憩。
《东坡易传》实现了三教融合,进入了“无心而一”的思维场域。
当被贬惠州时,他以这套方法“自用”。以静处变,观物之正,感物之情,神与物交,获得一种无心的精神体验,然后带着这种体验重新回到现实,应物而作,身安自适。
“明月本自明,无心孰为境。”这是写于元符三年(1100)的《和黄秀才鉴空阁》中的句子。他以明月为悟知对象,延展无心之境。明月无心,自然无境。
“浮生”一词,出自《庄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成玄英疏曰:“动静无心,死生一贯。故其生也,如浮沤之暂起,变化俄然;其死也,如疲劳休息,曾无系恋也。”
无心这个状态,就是以纯粹理性来超越有限的生命。理性的超越,与惰性的感官之间毫无关系。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不是远遁世事,而是卦辞“乘木舟虚”的另一种表达,指向“乘天下之至顺而行于人之所说”的无心之境。
小舟在縠纹平的江上,是无心状态的形象化。生命圆融,形象自足。
无心、无备、无复、无妄,天然合一。
梅凯,苏轼泛舟
苏轼借鉴了郭象在《庄子注》中多次强调的“无心”,他所说的“无心”就是顺应自然之理,任其自为,率性而动。苏轼在《东坡易传》中,在本体论的高度上发挥了郭象的这一思想。
在黄州,他好像就实现了这种无心状态。《书临皋亭》云: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缭,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分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
山水茂林皆以神交,洗去心中俗虑。乾坤浮水水浮空。万物与我浑然一体。
熙宁六年(1073)写的《赠治易僧智周》中有句云:“斋罢何须更临水,胸中自有洗心经。”似水澄澈人心,“洗心说”便诞生。杭州,江南的滋润真是不错。
君家长松十亩阴,借我一庵聊洗心。
——《孔毅父以诗戒饮酒,问买田,且乞墨竹,次其韵》
北望飞尘苦昼霾,洗心聊复寄东斋。
——《泗州南山监仓萧渊东轩》
饮月露以洗心,餐朝霞而眩颜。
——《和归去来兮辞》
从此,洗心便是苏轼诗词里的常客。圣人体察万象,设卦立爻,“以此洗心,退藏于密” (《易经》),心不为事物所尘垢,使物自运而己不与。
水也可以洗心,指导自己“洗心”,以待外物之变,使自我“炳然日新”。在儋州没有水的时候,据说他还发明了干浴。
我个人特别喜欢跑步后沐浴,各种写作灵感确实会在那时出现。洗身、洗心,我们现代人学起来,也有一种清空自己、洁净自己、虚空自己的作用吧。在西方,现在也强调无心胜有心,可见,清空自己也是一种不因时空、文化阻隔而通用的人类方式。人有那么多情绪毒素、负面能量,需要有一种日常的流程,冲走它们。
本文节选自
《苏东坡万有应用商店》
作者:水姐
出版社:岳麓书社
出品方:浦睿文化
出版年:202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