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王翚《观梅图》(局部)。
抵达南京的那天傍晚,散步时路过一家超市,门口街边摆摊卖凉菜。豆干末子拌马兰头,我指名要了一份,打包在塑料餐盒里。摊主是一位五六十岁的妇人,皮肤白皙,普通话口音呢哝软语,她告诉我这些凉菜都是她自己做的,我细看了一遍,至少有十余种,荤的素的,一盒盒排列整齐,递给我餐盒时,她的笑容温暖得好像我母亲。回到酒店,打开餐盒,马兰头在灯下格外青翠,吃在口里,香味清冷,质朴谦逊,仿佛尝到了早春的泥土气息。
冬至阳生,小寒梅开。不知不觉,春天又要回来了,风吹在身上,已经有些明亮。“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落梅树下宜歌舞,张枣的梅花飘落,未必尽是伤悲,他也爱落梅之美。我没有什么后悔的事,但常常想起这句诗,而说到梅花,又不能不想到“聊赠一枝春”。
熟悉的诗句,隔些时日,再读时会蓦然生出新意。以前读这首诗,流连在最后一句,反复回味一枝春,以为“聊赠”二字,不过是谦与礼,这回却发觉另有深意。
为什么说“江南无所有”?江南人杰地灵,山水佳胜,就像唐代诗人韦庄在《菩萨蛮》中所叹惋,“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此是景美,又“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此是人美,他无法说服自己为什么总想还乡,还乡去做什么呢,江南这么好的地方!韦庄后来到底还乡了,再后来也后悔了,知道岁月无法回头,才怅然空誓:“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这首《赠范晔》,世传作者是陆凯,据南朝宋盛弘之的《荆州记》记载,陆凯与范晔交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兼赠诗。我们知道,陆凯是北魏臣子,鲜卑人,范晔是南朝官员,汉人,唐代汝谔在《古诗解》中辨称,这首诗应是范晔寄给陆凯的。范晔博涉经史,善为文章,又精通音律,擅弹琵琶,编纂《后汉书》,其属词丽密,综缉辞采,错比文华,极才人之能事,这首名诗很有可能是他所作。但究竟谁寄给谁,我们无从考证,乃暂从旧说。
当时南北朝对立,两个跨政权、跨民族的知己,通过驿使传递了一封书信,信中无杂言,只有一枝梅,并附诗一首:“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如此背景下,再读这首诗,就有了更多感怀。
比如春天,春天是没有国籍的,也不分民族,在梅花树下,没有人是异乡人。也许,这便是他为什么折梅相赠,寄一枝春,给异域的知己。
若是陆凯寄给范晔,那么他即借梅花慰其乡思,如王维的《杂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故乡事有千千万,摩诘只问了梅花,是啊,只要梅花还开,故乡就还在。人事无常,时序有常,岁月从来安稳,山川依旧无恙,且天时愈有信,梅花愈贞静,人世的纷争就愈显得荒唐。
据说陆凯是在率兵南征,途经大庾岭时,正值岭梅怒放,他勒马梅花丛中,回首北望,遥想好友范晔,恰逢驿使北去,便折梅赋诗,聊慰相思。“江南无所有”,大概是他的感喟之辞,除了梅花,还有什么更能传递故乡的消息?
她把梅花喜欢过了
明,沈周《瓶中蜡梅图》。
不同历史时期,南京有过不同的名字:金陵、秣陵、建康、江宁。每一次改名,皆为内忧外患的时局所牵动,每个名字都承载一段历史。但是走在南京街头,我心里却没有多少兴亡之感,因为眼前的闾巷人家都是现世。
至于名胜古迹,钟山我此前去过,上到一半,游人如织,望望前面也没什么可看,旋即折返,宁可远观,只要它在着那里就好。去城墙上走走倒是惬意,但也不过如此,我倾心那砖块的青灰,为日月所照,脱略古今,无毁无成,看得人心里寂静。
不知易安当日具体是何感触,早年明诚在建康时,据南宋周辉的《清波杂志》卷八记载,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明诚每苦之也。太多证据表明,赵明诚不是一个诗人,也算不得易安的神仙眷侣,我们就不要一厢情愿地过度美化那段婚姻了。
写这首词时,易安心灰意冷,国破家亡,只身飘零,世上再无一件有意思的事,就连踏雪寻梅也提不起心情。春天如期而至,柳梢梅萼渐分明,她害怕春天毫无理由的绽放,于是紧闭门窗,庭院深深,因为横向兼纵向的抵挡。云窗雾阁,词人老去,她把自己悬在空中。
她曾是春天的情人,梅是信使,“雪里已知春信至”,“探着南枝开遍未”,春天曾令她心动,给她欣喜。感月吟风多少事,都变得全无意义,记得中洲盛日,闺门多暇,元宵灯节,人与月与灯,皆成风景,如今她却连风景都不敢触碰。
旧俗农历正月十五夜张灯,以祈丰稔,提前张灯预赏谓之试灯。人世的好风景,须人世的好情怀才堪受用,易安此时心绪索寞,“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试灯踏雪,曾经那么喜欢做的事,也变得毫无兴致。
池边梅花早开了
清,任伯年《梅雀图》。
李商隐《忆梅》有句:“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此诗写于百花时,故题曰“忆梅”,梅花早秀先凋,不及春天来到,即已谢幕,义山借梅伤己,意绪颓唐。但是梅花,正因凌寒独放,所以才是梅花。
冯延巳这首春词,大约写于小寒之际,晴雪未消,梅花自早。虽嫩寒尤甚,字里行间,已满是春的喜气。晴日小园,春草全无消息,腊雪犹余踪迹,池边梅花香自坼,冷艳奇芳堪惊。词人眼中的梅,茁绽少年精神,不似义山的悲凄,悲凄不是梅的意思。
古代农业社会,人与自然休戚与共,节气物候,就像一个个古老的约定。小寒节物,梅花之外,另有三候:雁北乡,鹊始巢,雉始鸲。此时大雁开始北飞,树上处处可见喜鹊,它们本能地感知到阳气发动,开始衔草在高树上筑巢。“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这两句有唐诗的功力和境界,颇得王国维先生称许,且谓韦应物的“流茧渡高阁”、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天放晴了,斜月照小园,草上残雪斑斑,在月光下晶莹明澈。
冯延巳身为南唐宰相,国势日下,纵酒酣歌之余,他每每无法排遣心中的悲哀。“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这不是伤感,而是悲哀,是在历史河汉的广度下,看见人生的飘忽与虚无。山川风景长好,金陵古道长在,一个人从那里走过,看了看风景,转眼就消失不见。
汉乐府诗:“今日相乐,皆当喜欢。”年华易逝,良会难得,何况又是春来到,既然相逢,没有理由不感激而欢喜。
最后我想说说那些树。南京城区很多大树,长江路的法桐,树身光洁,枝干俊朗,如巨臂舞空,诡谲奇恣。太平北路的水杉,端直挺秀,红褐细叶密如云雾,冬日阳光下,有一种高耸人世的恍惚。还有这里那里萧疏的老柳,冷绿的香樟,质朴的桐树、槐树,等等。这些树颇有古意,但它们不是历史,只是让我冥想这片土地,老人们在河边钓鱼,神情暮色般坚定。
夜里下起了雨,雨落在城市上空,落进被水泥封印的旧梦。雨水滴滴答答,敲打在楼窗口的棚顶上,湿漉漉的夜晚,像一朵春天的白百合,在雨声中明灭,在黑暗中芬芳。不知为什么,对面人家阳台的灯,通宵亮着,一直发呆到天明。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 安也
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