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上图这封王小波写给时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居士的信在网上大火。这封信能被网友看见,是因为它是中贸圣佳2023秋的拍卖品,起拍底价为3万元,最终于12月12日晚以25.3万元成交。
信中王小波表示了想要出家的愿望。这是小波为人所不知的一次事件。当然,他还是那个我们熟悉的“王二”,他想出家的理由是“妻子去美留学,分居甚苦。近来忽然大彻大悟,感觉儿女情长,过眼皆空。把一切都撇个干净,遁入空门,岂不痛快。”怕人家拒绝他,还特意在信的末尾写了个“又及:我插过队,颇能吃苦。”
当然,最后人家没搭理他,在信件旁边,张范中居士写了拒绝的理由:此信所述意欲出家的起因,实属荒唐,拟不予理睬,本件拟存。
这封信写于1984年春,写这封信时,王小波32岁,同年,他就解决了分居之苦,去美国见到了老婆李银河。那时的他刚过而立之年,对人生之路还是无法看清的,写作事业倒是已经开始,但没见着什么起色,别说是笃定职业作家的道路,就连是不是要干脆遁入佛门了事都没想好。简直就是迷茫青年的代表。
然而十多年以后,已过不惑之年的小波已经成熟到可以给青年人做思想工作了。
1996年,他已经成为一个职业作家,在《三联生活周刊》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我和摇滚青年》的专栏文章,讲述他作为舅舅,给热爱摇滚的侄子姚勇做思想工作,劝阻他“别做摇滚乐手,按他所学的专业去做电气工程师。”当然,小波是为了不让侄子在世间受太多的苦而劝的,他写“虽然我自己并不真这么想,但我把外甥说服了。”
不管小波到底怎么想,从“遁入空门,岂不痛快”,到劝侄子干个安稳的营生,还是能看出他十年来对社会与人生的看法上的成长。
而当年被他劝阻的侄子姚勇,后来成为“水木年华”的成员,后又自己创业做公司,搞计算机,联合腾讯打造了一款叫做《QQ炫舞》的游戏。他没有以摇滚为生,但也没有去做个电气工程师,也不知王小波的思想工作算做成了还是没有。
多年之后,姚勇写下了一篇文章,题为《王小波做思想工作的青年现在如何了?》,以回应当年王小波的“思想工作”。他说,他第一次看到舅舅的那篇杂文,是在1997年,王小波突然离世之后。而写篇文章时,“他当年做思想工作的外甥大学生,已经比他去世时的年纪还大了。”
本文将王小波给外甥做思想工作的杂文、外甥姚勇回应舅舅的文章,并置于一起,通篇阅读后,或许能够感受到一些王小波的精神,以及时间在人身上流过的痕迹。
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我怎样做青年的思想工作
文 | 王小波
来源 | 1996年第14期《三联生活周刊》
原题“我和摇滚青年”
我有个外甥,天资聪明,虽然不甚用功,也考进了清华大学——对这件事,我是从他母系的血缘上来解释的,作为他的舅舅之一,我就极聪明。
这孩子爱好摇滚音乐,白天上课,晚上弹吉他唱歌,还聚了几个同好,自称是在“排演”,但使邻居感到悲愤;这主要是因为他的吉他上有一种名为噪声发生器的设备,可以弹出砸碎铁锅的声音。要说清华的功课,可不是闹着玩的,每逢考期临近,他就要熬夜突击准备功课;这样一来就找不着时间睡觉。几个学期下来,眼见得尖嘴猴腮,两眼乌青,瘦得可以飘起来。他还想毕业后以摇滚音乐为生。不要说他父母觉得灾祸临门,连我都觉得玩摇滚很难成为一种可行的生活方式——除非他学会喝风屙烟的本领。
王小波与他的外甥姚勇(右),水木年华原成员,摄于1996年
作为摇滚青年,我外甥也许能找到个在酒吧里周末弹唱的机会,但也挣不着什么钱;假如吵着了酒吧的邻居,或者遇到了要“整顿”什么,还有可能被请去蹲派出所——这种事我听说过。此类青年常在派出所的墙根下蹲成一排,状如在公厕里,和同志做轻松之调侃。当然,最后还要家长把他们领出来。这孩子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姐姐、姐夫,对这种前景深感忧虑,他们是体面人,丢不起这个脸。所以长辈们常要说他几句,但他不肯听。最不幸的是,我竟是他的楷模之一。我可没蹲过派出所,只不过是个自由撰稿人,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我的职业和摇滚青年有近似之处,口口声声竟说:舅舅可以理解我!因为这个缘故,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都要负起责任,劝我外甥别做摇滚乐手,按他所学的专业去做电气工程师。
姚勇与舅舅王小波、舅妈李银河及父母奶奶
虽然在家族之内,这事也属思想工作之类。按说该从理想、道德谈起,但因为在甥舅之间,就可以免掉,径直进入主题:“小子,你爸你妈养你不容易,好好把书念完,找个正经工作吧,别让他们操心啦。”回答当然是:他想这样做,但办不到。他热爱自己的音乐。
我说:有爱好,这很好。你先挣些钱来把自己养住,再去爱好不迟。摇滚音乐我也不懂,就听过一个《一无所有》。歌是蛮好听的,但就这题目而论,好像不是一种快乐的生活。
我外甥马上接上来道:舅舅,何必要快乐呢?痛苦是灵感的源泉哪。前人不是说:没有痛苦,叫什么诗人?
——我记得这是莱蒙托夫的诗句。连这话他都知道,事情看来很有点不妙了……
痛苦是艺术的源泉,这似乎无法辩驳:在舞台上,人们唱的是《黄土高坡》、《一无所有》,在银幕上,看到的是《老井》、《菊豆》、《秋菊打官司》。不但中国,外国也是如此,就说音乐吧,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是千古绝唱,据说素材是俄罗斯民歌《小伊万》,那也是人民痛苦的心声。美国女歌星玛瑞·凯瑞,以黑人灵歌的风格演唱,这可是当年黑奴们唱的歌……照此看来,我外甥决心选择一种痛苦的生活方式,以此净化灵魂,达到艺术的高峰,该是正确的了。
但我偏说他不正确,因为他是我外甥,我对我姐姐总要有个交代。因此我说:不错,痛苦是艺术的源泉;但也不必是你的痛苦……
柴可夫斯基自己可不是小伊万;玛瑞·凯瑞也没在南方的种植园里收过棉花;唱《黄土高坡》的都打扮得珠光宝气;演秋菊的卸了妆一点都不悲惨,她有的是钱……听说她还想嫁个大款。这种种事实说明了一个真理:别人的痛苦才是你艺术的源泉;而你去受苦,只会成为别人的艺术源泉。
因为我外甥是个聪明孩子,他马上就想到了,虽然开掘出艺术的源泉,却不是自己的,这不合算——虽然我自己并不真这么想,但我把外甥说服了。他同意好好念书,毕业以后不搞摇滚,进公司去挣大钱。取得了这个成功之后,这几天我正在飘飘然,觉得有了一技之长。谁家有不听话的孩子都可以交给我说服,我也准备收点费,除写作之外,开辟个第二职业——职业思想工作者。但本文的目的却不是吹嘘我有这种本领,给自己做广告。而是要说明,思想工作有各种各样的做法。本文所示就是其中的一种:把正面说服和黑色幽默结合起来,马上就开辟了一片新天地……
青年王小波(右)与弟弟和舅舅合影,如今三位都已去世
被王小波做思想工作的青年,后来怎么样了
文 | 姚勇
来源 | 公众号“Cyberpunk的黄金时代”
我是王小波杂文《我怎样做青年的思想工作》中那个被教育的外甥。今日是王小波去世二十四周年。时光如梭,他当年做思想工作的外甥大学生,已经比他去世时的年纪还大了。
我第一次看到此杂文,是在1997年他突然去世之后。其实1996年他还在世的时候这篇文章已经发表。那时候我们隔几周都会在他母亲(我外婆)的家里见面。他经常去探望坚持独居的老母亲。我们会聊一些当时计算机硬件与软件的发展,以及我的学业之类。他并不会谈论自己的工作。那时候他的多数作品无法发表。需要给各种杂志写专栏为生。时常痔疮严重,但必须忍痛伏案敲字。
杂文中所写对话确有其事。王小波聊天一进入状态,总能有许多清奇且有趣的思路让人特别开心。聊到别人的痛苦才应该是艺术的源泉,我俩哈哈大笑。那番话对我触动很大。不过相比王小波言谈对我的影响,他的突然离世影响更大。离世前不得志的郁郁寡欢与身心俱疲,突然离世对周围亲人的打击,离世后作品大火以及众人惋惜。都是对那篇《我怎样做青年的思想工作》的沉重注脚。他给后辈以及众多喜爱王小波的人留下了一个命题 —— 面对人文事业精神家园与现实功利的追求,吾辈将何去何从。
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在美国攻读数理逻辑博士期间,博士论文解决了其科研领域内一个百年未解之题。之后在美国开了好几个成功的餐馆。他曾经描述过他们哥俩的人生道路不同。王小波走上了追求美的道路。而作为哥哥他选择了追求Power的路。所谓Power在我理解是对现实人生的一种掌控力。这句评价非常精辟。世上无十全十美之事,只有选择不同。也意味着获得与付出代价不同。当然,现在房价比1997年贵了20倍,除非爹妈家境殷实,否则选择依旧不多。
时至今日,可以评价一下他老人家思想教育的成果,作为纪念。简单讲我确实放弃了以音乐作为事业以及人文精神追求的道路。转为在现实世界中追逐功利目标并且达成。
我毕业前后那个期间全球唱片业正经受mp3盗版重创,几乎覆没。走职业音乐人或者搞乐队这条路,闭眼也能想出来生活一定艰难。王小波的言传开导让一个摇滚青年明白如果想在现实社会中活得体面,需要作什么取舍。
李银河、姚勇、王小波
但是,王小波敢于辞去北京大学任教的全职工作,为自己热爱的事业不惜代价,摒弃物质追求的勇气和精神,无形中依然在激励我。男人总是需要投身一番事业的。王小波投身的是自己最热爱的人文事业。只因时运机缘,与取得社会认可与物质上的成就擦身而过。
梵高在短暂不得志的绘画艺术人生最后时段,曾向世间言说,总有一天,自己作品的价值,会大于颜料的价值。王小波坚信自己的才能与精神追求的意义,不惜代价勇敢地实践与艺术开拓。在得不到主流社会认可的情况下,依然凭一己之力开创独特的文学作品。这是Power与美兼有的人生道路。我依然向往踏上这条道路。
2000年我辞掉干了两年的清华大学电机系软件开发工作。投身到一个当时国内几乎空白的研发领域,进行创业。主要做的是实时三维图形学技术在网络游戏的应用与开发。当时我寻找艺术与技术结合的工作,游戏技术开发是最相关的。但发现中国没有这样的企业,只能自己创立企业,进行研发。一个摇滚青年码农被逼上创业之路。
众所周知中国网络游戏市场从2000年时的零市值,一路狂奔到2020年两千多亿人民币的市值。2006年自己的公司开始和腾讯谈合作游戏研发时,腾讯的股价相当于现在的40元,如今腾讯成为世界第游戏公司,股价也在600以上。就这样我跟上了一个行业从0到2000亿市值发展的时代。自己创立公司,从底层研发的技术和产品,在腾讯平台上销售很好。公司渡过难关顺利发展。
我虽没有像王小波劝导的一样毕业以后进大公司挣大钱。不过归根结底听了劝告,没有把摇滚之路当成未来的职业。但创业维艰,从零到一的过程中吃的苦头,比去任何大公司打工要不堪回首得多。技术与艺术结合的梦想终于撑到一个新兴市场的崛起。向王小波学习,从始至终前行的动力,不是功利与金钱欲望作为支撑。这从整体看来,是一种运气。
到了四、五十岁,每个人其实都实现了自己潜意识最想实现的目标。只不过很多人一直没搞清自己内心是怎么想的,从而人生效率受到影响。至少我有幸身边有王小波这样一位舅舅,他提前为我揭示了人应该如何在事业,爱好,物质与精神追求上进行平衡。以及何为勇敢的追求。
我现在觉着也许还有机会回到最初。虽然自己无法成为音乐人或者艺术家。音乐始终是一种追求和精神家园。还会找机会在这个领域做点什么。哪怕是服务于独立音乐的Livehouse或者其他都好。王小波的步伐停在了未完成的《黑铁时代》。希望我们每个人都会再次拥有自己的黄金时代。
这就是《我怎样做青年的思想工作》给我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