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生与死:美墨边境人类学实录》书封
科技战
手机拍照声此起彼落,几名学生呵呵轻笑。冈萨雷斯和我看到我那挺着肚子的老婆穿上9公斤重的军绿战术背心,头戴夜视镜,看上去就像导演吉列姆(Terry Gilliam)电影里的人物,都不禁咧嘴笑了出来。冈萨雷斯兴冲冲告诉我们:“夜视镜很酷,但好戏还在后头,等你们进到枪炮室就知道了。”这些年来,我常带学生参访边境巡逻队,负责导览的巡逻队员多半是年轻的拉丁裔男性,而且讲起他们的“玩具”就很兴奋,冈萨雷斯也不例外。我们所有人拿下夜视镜,跟着他在走道穿梭,浏览两边墙上的政府宣传海报、“9·11”事件罹难者的追悼影像,以及巡逻队员靠在没收的砖金字塔或载有的后车厢旁露齿微笑的照片。照片里的男性(几乎都是男的)个个都像站在猎物旁的猎人一样。我们经过一个布告栏,上头贴着美国头号通缉犯,包括恐怖分子、毒贩与“郊狼”,还有一张某位墨西哥人口贩子的影印照。有人用铅笔在那个墨西哥人的额头上戳了个洞,并且写上“哈哈”两个字。
枪炮室是个没有窗户的白色小间,里头收着的泵动式霰弹枪和突击步枪多到可以打一场小型内战。我目光落在一把雾黑色的黑克勒―科赫HK-33型5.56毫米突击步枪上。这种枪一分钟可以射击750发,初速每秒950米,我在沙漠看到巡逻队员带过几次,所以很眼熟。2010年,我们在阿里瓦卡的田野工作站遭到十一名边境巡逻队员包围,带头冲锋的蒙面队员就拿这种枪,并且随即开始盘问在屋外清洗和记录在沙漠收集到的迁移者遗留物的大学生。说这种武器吓人还算保守的。我敢说那些来自莫雷洛斯(Morelos)的玉米农和特古西加尔巴(Tegucigalpa)的失业教师被巡逻队员压在地上,用这种枪指着,耳朵里听见对方大喊“妈的,别动(¡Parense putos!)别逼我开枪!”时肯定吓得屁滚尿流。
导览继续进行,我们见识到更多边境巡逻队用来“提高现场警觉度,加强对边境威胁之侦测、识别、监控与反击能力”的装备器械,有如魔法阵一般令人目不暇接,包括“生物特征辨识系统、手持热感应装置、行动监控系统、无人地面传感器、行动影像监控系统……远程影像监控系统……车辆及货物检测系统……夜视装置……集成固定塔”。别忘了还有突击步枪、无人机、四轮车、马、手铐、电击棒和老派的军靴踩脖子。
每回造访边境巡逻队,参观他们的科技火力展示秀,我都会想起梅莫的笨重工作靴和路丘的《圣经》,想到他们用26美元买到的东西和美国边境查缉单位每年花费的数十亿美元。政府不断将纳税的钱奉献给边境治安工业复合体,迁移者则是不断购买黑色衣服和大蒜。双方都相信自己的工具和策略很有效,就如同马林诺夫斯基在《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Argonauts of the Western Pacific)里描述的:“要知道,岛民坚信魔法的价值,就算如今有太多当地信仰与习俗遭到破坏,但依其行为来看,岛民对魔法仍然深信不移。”
1989年,也就是梅莫首度穿越边境下一年,美国边境巡逻队的年度预算为2.32亿美元,到了2010年已经飙涨到38亿美元,原因除了1990年代中期查缉措施改变,也和2001年“9·11”事件导致治安疑虑升高有关。38亿是很惊人的数字,但这还不包括分配给其他相关单位的数十亿预算,例如主管边界口岸治安的及海关执法局与负责边界围墙修筑和维护的数个机关。根据最近一份国会报告的粗略估计,美国2012年度的边境治安开销高达148亿美元。
曾任亚利桑那州州长及国土安全部部长的纳波利塔诺(Janet Napolitano)对记者说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就是边境的最佳写照。”美国和墨西哥隔着一道墙,但所有人都晓得那道墙阻拦不了人和不法药物,不信你问那些经常找到或想出新方法越墙而过的人就知道。有些走私者会建造投射器,像射弹弓一样把射过围篱。有影片录到某位蒙面男子一边拿着手机闲聊,一边用普通的千斤顶将围墙举起,让人从底下钻过去。还有影片录到运毒者修筑坡道直接开车越过围墙,甚至花费数百万美元挖掘隧道从围墙底下通过。别忘了还有那些嘴里骂着“去围墙”,然后就直接的小老百姓。威慑预防策略施行后,的人确实少了,但数量还是不容执法单位小觑。美国联邦政府2009年一份文件显示,诺加莱斯的边界围篱那年平均每周有八人翻越。那一带明明有那么多监视摄影机、巡逻队员与动作传感器,这个数字简直惊人。我曾经亲眼目睹两个男的大白天直接翻越诺加莱斯市区内的边界围墙,从边境巡逻队的警车旁匍匐通过。有志者事竟成。
虽然证据显示筑墙阻挡不了弹射器、千斤顶和其他五花八门的创意,但美国人似乎依然坚信,修筑更多围墙可以解决国内许多经济和社会问题。人物很清楚选民的这个执念,经常加以利用。譬如2011年,共和候选人凯恩(Herman Cain)在田纳西州库克维尔谈到治安问题,就用这席话获得台下群众的如雷掌声:“我们会盖一道真正的围篱,不只高6米,还要加上带刺铁丝网、通电,并且在围篱另一边挂广告牌注明‘足以致命’……结果我这样说被人批评,‘凯恩先生,那样做太不考虑别人了’。什么叫不考虑别人?那些人偷渡到美国来,杀死我们的同胞和边境巡逻队的弟兄,那才叫不考虑别人。我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不考虑别人。我只是要那些人别再溜进美国!”我总是忍不住想,到时凯恩这些保守派要找谁去盖超级围墙?总不会是2006年因为雇用无证劳工修筑蒂华纳―圣伊西德罗边界围墙而被罚钱的那个加利福尼亚工程公司吧?
诉诸许多美国保守派心中的恐惧——棕皮肤的外人正在瓦解他们的经济与社区,残害他们的同胞——在美国政坛几乎屡试不爽。只可惜这些极端分子再怎么诉诸恐惧或仇恨,美国政府依然不为所动,认为在边界全线修筑围墙既没有效,又不可行。因为围墙从修筑到维护都非常贵,而且可能严重破坏环境。这就是为什么美墨边界全长3145千米,只有565千米(18%)筑有算是围墙的东西。这些高耸慑人的障碍物目的在提高翻越的难度,但只出现在市区边界口岸及其周边。边境巡逻队总是得意洋洋向来访的人物展示这些庞然大物,而你在宣传照和公关照里看到的围篱也是它们。但你很少有机会看到围墙盖到哪里就突然没了。
说起围墙,不论你问边境巡逻队员或迁移者,他们都会告诉你:围墙根本挡不了越境迁移。对边境巡逻队来说,围墙只是将迁移者赶到对他们“战术有利”的偏远地区;而对迁移者来说,围墙就像路标,告诉你必须往亚利桑那沙漠走,只有那里才有一丝机会避开边巡。无论如何,美国政府每年花在治安科技上的数十亿美元掩盖了一个肮脏的小秘密,那就是比起围篱、动作传感器、无人机和红外线摄影机,自然环境才是边境巡逻队最好用也最致命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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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墨边界许多地方不是设有三索带刺铁丝围篱,就是空空如也。在诺加莱斯西北方的沃克峡谷甚至有一道没锁的闸门,可以随意开关。边境巡逻队很少在这些地方出现,因为他们没有理由在这片开阔区域设重兵。迁移者一入境就将之逮捕、送回墨西哥,这样几乎不会对迁移者造成影响,他们马上就可以精神饱满再度出发。更何况边境巡逻队人手不足,无法驻守整条边界。不过,这样的情况正在改变。边境巡逻队发现,让迁移者经历几次中暑、抢劫和荒野里会遇到的各种危险,对他们更为有利。他们宁可等迁移者吃过一些苦头再追捕他们、将他们送回墨西哥,因为疲惫或濒死的边境穿越者更容易捉。人类学家马加尼亚曾经访谈一名巡逻队员,对方毫不讳言这套策略:
他们有一套战术,就是不管迁移者,让他们走上两三天,走得又饿又热。他们很清楚迁移者的位置,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会说:“这个边境穿越者会到那里,他需要走两三天,所以我先回家睡觉,明天等他累了或等人时,我再去树下逮人。这样就不用费力追了,为什么?因为迁移者都累坏了,根本跑不动。”我告诉你……就两三天。他们都研究过了。他们知道哪时逮人,知道那个地方的状况,还有边境穿越者会试图从哪里入境。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中。
美国海关及边境保卫局的统计资料似乎佐证了这位巡逻队员的说法。2010年至2011年在图森区被捕的迁移者中,只有21%(68813人)在距离边界1.6千米内被捕。26%(83194人)穿越边界后又走了8千米以上才被捕,还有27%(89972人)走了超过32千米。换句话说,当时遭到边境巡逻队逮捕的迁移者中,有53%(173166人)以上曾经长时间被索诺拉异质集合体掐着喉咙走(参见附录)。
科技(Tecnología)
据估计,未经允许的迁移者中有92%至98%最后都成功穿越边境。就算这个数字过高,还是让人忍不住好奇,每年花在边境治安上的几十亿美元到底有什么效果?既然有太多迁移者在这场昂贵的猫捉老鼠游戏中毫发无伤,这些统计数据只让人觉得好笑。然而,真正笑的其实是政府承包商。他们卖给美国政府售价过高的装备及基础设施,赚得盆满钵满,但那些器材却甚少达到宣称的效果。不过,不是只有承包商赚大钱。除了人口贩子每收一位迁移者就能赚到几千美元外,其实还有一整个地下产业在支持迁移者躲开侦测,横越沙漠。
专卖越境补给品的露天市集,墨西哥索诺拉州阿尔塔城(迈克尔·韦尔斯摄)
在阿尔塔和萨萨比这些墨西哥边境城镇,都有小贩聚在市集一角专卖迷彩背包、黑色衣物、水瓶、高盐分食物及急救药物。这些边境生意人会用哄抬过的价格向你兜售“保证”能预防侦测的黑水瓶和绝对不会留下鞋印的毯底球鞋。走在阿尔塔城中心,你不难听见“嘿,帅哥(Oye, carnal),这双鞋是特制的,走路不会出声音,我发誓(te lo juro)”之类的叫喊。如果钱够多,除了高档球鞋和近乎全黑或迷彩的衣物,你还需要鞋粉保持脚是干的、多一双袜子预防水泡、止痛药治疗脚酸、电解质饮料补充水分、红牛补充能量(但会害你脱水)、胶水修补鞋子(鞋子一定会解体)和绷带包扎迟早会扭到的脚踝。还有一样东西也很重要,那就是别忘了携带十字架、祷告卡,或任何你想得到的护身符。
“科技”,胡安·博斯科收容所内(迈克尔·韦尔斯摄)
不只美国联邦政府献给边境治安工业复合体的预算如脱缰野马,迁移者花钱添购各式科技行头也是毫不手软,目的就是躲过边巡的和他们在索诺拉沙漠的帮凶。只不过说来古怪,边境穿越者遇到的问题竟然和他们的阻拦者一样,就是买来的东西几乎都不管用。没错,食物、饮水和急救包是可以减缓痛苦,避免你早早丧命,但那些东西除了帮助你忍受沙漠的折磨,对你反制监控科技几乎没用。其余物品甚至害多于利,例如黑色衣物和黑水罐虽然某些时候能让你不容易被看见,却会吸收更多阳光,导致你体核温度上升,喝的水发烫。要是你已经被坐在监控车里的边境巡逻队员用红外线摄影机盯上,那你体温升高简直就跟背上用霓虹灯写着“我在这里(¡Aquí estoy!)”没有两样。
然而,当你指出这些科技缺陷时,他们总是回答谁晓得这些小玩意儿到时会不会派上用场,所以最好有备无患。撇开运气不谈,迁移者都晓得,每回穿越沙漠不成都能帮助自己变得更机灵。每次闯关都是一次荒野求生和找借口的速成班,而迁移者学得非常快。就算第一次越境失败,只要能熬过严重脱水和不适应恶劣地形带来的创伤,就能大幅缩短学习曲线。社会科学家称呼这种习得知识为迁移资本(migration-specific capital),而事实证明只要累积这类资本,就愈有可能加入那92%的迁移者,成为顺利穿越边境的人。
面对边境,迁移者知道自己从名义到能力上都居于劣势。但他们也有一个小秘密(secreto)是站在围篱对面的人始终不肯相信的,那就是边巡的装备再高档,也比不上迁移者坚定的决心。正是这份决心,每年驱使数十万经济朝美国前进。有一回我在边界带跟一位被遣送者边吃塔可饼边聊,他笑着告诉我:“对墨西哥人来说,边界根本不存在(Para los Mexicanos no hay fronteras),我们会一直尝试到成功为止。我们相信瓜达卢佩圣母会保佑我们。只可惜有时你的身体跟不上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