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将探讨俄乌冲突在未来可能出现的发展轨迹。我将讨论两个主要问题。
续前>>>约翰·米尔斯海默:前方的黑暗——乌克兰将走向何方(上)
通过谈判达成和平协议的前景
世界各地越来越多的人士呼吁乌克兰冲突的所有各方接受外交手段,通过谈判达成持久的和平协议。然而,这是不可能发生的。短期内结束有太多难以克服的障碍,更不用说达成一项能带来持久和平的协议了。最好的结果可能是一场冻结的冲突。在这样的情况下,双方都在继续寻找削弱对方的机会,而且随时都有重新开战的危险。
在最普遍的层面上,和平是不可能的,因为每一方都将对方视为必须在战场上击败的致命威胁。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没有与对方妥协的余地。交战双方还有两个具体的争议点无法解决:一个涉及领土,另一个涉及乌克兰的中立。
几乎所有乌克兰人都坚定地致力于夺回所有失去的领土,包括克里米亚。
谁能责备他们呢?但俄罗斯已经控制了克里米亚、顿涅茨克、赫尔松、卢甘斯克和扎波罗热,并坚定地致力于保住这些领土。事实上,有理由认为,如果可能的话,莫斯科将并入更多的乌克兰领土。
另一个棘手的问题是乌克兰与西方的关系。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乌克兰希望在结束后获得安全保障,而这只有西方能够提供,这意味着事实上或法律上的北约成员国身份,因为没有其他国家可以保护乌克兰。然而,几乎所有俄罗斯领导人都要求建立一个中立的乌克兰,这意味着与西方没有军事联系,因此基辅没有安全保护伞。这个问题真的是无解。
实现和平还有另外两个障碍:民族主义(现已演变为极端民族主义),以及俄罗斯方面已经对西方完全失去信任。
一个多世纪以来,民族主义一直是乌克兰的一股强大力量,而对俄罗斯的敌意一直是其核心要素之一。2014年2月22日爆发的冲突加剧了这种敌意,促使乌克兰议会在第二天通过了一项限制使用俄语和其他少数民族语言的法案,此举引发了顿巴斯地区的内战。此后不久,俄罗斯将克里米亚并入其领土,让情况变得更糟。与西方的传统观点相反,普京明白乌克兰是一个独立于俄罗斯的国家,生活在顿巴斯的俄罗斯人和讲俄语的人与乌克兰政府之间的冲突完全是“民族问题”。
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的军事行动,直接导致两国在一场旷日持久的血腥中相互对立,这让双方的民族主义都变成了极端民族主义。俄罗斯和乌克兰社会都弥漫着对“他者”的蔑视和仇恨,这为消除对方对自己的威胁创造了强大的激励,而且必要时会使用暴力。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一家著名的基辅周刊坚持认为,像莱蒙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列夫·托尔斯泰和帕斯捷尔纳克这样的俄罗斯著名作家是“杀手、掠夺者和无知的人”。
一位杰出的乌克兰作家说,俄罗斯文化代表着“野蛮、谋杀和毁灭……这就是敌人文化的命运。”
可以预见的是,乌克兰政府正在进行“去俄罗斯化”或“非殖民化”,包括清除图书馆中俄罗斯作家的图书,重新命名与俄罗斯有联系的街道,拆除叶卡捷琳娜大帝等人物的雕像,禁止1991年后创作的俄罗斯音乐,切断乌克兰东正教和俄罗斯东正教之间的联系,并尽量减少使用俄语。也许泽连斯基的简短评论最能概括乌克兰对俄罗斯的态度:“我们不会原谅。我们不会忘记。”
至于俄罗斯,每天在俄罗斯电视上你都可以看到针对乌克兰人的充满仇恨的种族侮辱。
毫不奇怪,俄罗斯人正在致力于将其控制的乌克兰地区俄罗斯化,并消除乌克兰文化,其措施包括发放俄罗斯护照、改变学校课程、用俄罗斯卢布取代乌克兰格里夫纳、针对图书馆和博物馆以及重新命名城镇和城市。例如,将巴赫穆特改名为阿特莫夫斯克(Artemovsk),顿涅茨克地区的学校不再教授乌克兰语。
显然,俄罗斯人也“不会原谅。不会忘记”。
极端民族主义的崛起在战时是可以预见的,不仅因为政府严重依赖民族主义来激励人民全力支持自己的国家,还因为,特别是旷日持久的,带来的死亡和破坏推动双方丧失人性,并仇恨对方。在乌克兰方面,围绕国家认同的激烈冲突更是火上浇油。
极端民族主义自然会让双方更难合作,并让俄罗斯有理由占领居住着俄罗斯人和讲俄语的人的领土。考虑到乌克兰政府对所有与俄罗斯有关的事物的敌意,俄罗斯人和讲俄语的人可能更愿意生活在俄罗斯的控制之下。在吞并这些土地的过程中,俄罗斯人可能会驱逐大量乌克兰族人,主要是因为担心他们如果留下来,会反抗俄罗斯的统治。这些事态发展将进一步加剧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之间的仇恨,使得在领土问题上达成妥协几乎不可能。
不可能达成持久和平协议还有最后一个原因。俄罗斯领导人不相信乌克兰或西方会真诚谈判,乌克兰和西方领导人同样也不相信俄罗斯领导人,各方都明显缺乏信任,但由于最近的一系列披露,莫斯科方面的信任缺失尤为严重。
问题的根源是2015年新明斯克协议谈判中发生的事情,该协议是结束顿巴斯冲突的框架。时任法国奥朗德和德国默克尔在设计这一框架中发挥了核心作用,他们与普京和乌克兰波罗申科进行了广泛的磋商。这四个人也是随后谈判中的关键人物。毫无疑问,普京致力于让明斯克协议发挥作用,但奥朗德、默克尔和波罗申科以及后来的泽连斯基都明确表示,他们对执行明斯克协议不感兴趣,而是认为这是一个为乌克兰赢得时间建设的机会,这样就可以应对顿巴斯的叛乱。正如默克尔在接受德国《时代周报》(Die Zeit)采访时所言,这是“试图给乌克兰时间…使其变得更强大”。
波罗申科也曾说:“我们的目标是,首先,停止威胁,或者至少推迟,以确保有8年时间来恢复经济增长和建立强大的武装力量。”
就在默克尔在2022年12月接受《时代周报》采访之后,普京立即在新闻发布会上指责说:“我原认为该协议的其他参与者至少是诚实的,但并没有,事实证明,他们也在对我们撒谎,只想向乌克兰提供武器,让其为军事冲突做好准备。”他接着说,受到西方的愚弄让他错过了在对俄罗斯更有利的环境下解决乌克兰问题的机会:“老实说,显然我们确定自己的方向太晚了,也许我们应该更早开始这一切(军事行动),但我们只是希望能够在明斯克协议的框架内解决。”他随后明确表示,西方的口是心非将使未来的谈判复杂化:“信任已经几乎为零,但在这样的声明之后,我们怎么可能谈判?关于什么?我们能和任何人达成协议吗?保证在哪里?”
总之,乌克兰危机几乎不可能以有意义的和平解决方案结束。相反,这场冲突很可能会至少再拖一年,并最终演变成一场冻结的冲突,然后可能会再次演变成一场热战。
后果
缺乏可行的和平协议将会产生各种可怕的后果,比如,在可预见的未来,俄罗斯和西方之间的关系很可能依然充满强烈的敌意和危险。双方将继续妖魔化对方,同时努力最大限度地给对手带来痛苦和麻烦。如果战斗继续下去,这种情况肯定会普遍存在;但是,即使变成一场冻结的冲突,双方的敌对程度也不太可能有太大的变化。
莫斯科将寻求利用欧洲国家之间现有的裂痕,同时也努力削弱跨大西洋关系以及欧盟和北约等关键的欧洲机构。鉴于这场已经并继续对欧洲经济造成损害,鉴于欧洲对乌克兰永无休止的冲突前景越来越不抱幻想,鉴于欧洲和美国在对华贸易上的分歧,俄罗斯领导人应该能够找到在西方制造麻烦的沃土。
这种干涉自然会加剧欧洲和美国的恐俄情绪,让糟糕的情况雪上加霜。
就西方而言,它将继续对莫斯科实施制裁,并将双方的经济往来保持在最低水平,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损害俄罗斯的经济。此外,西方肯定会与乌克兰合作,帮助在俄罗斯从乌克兰手中夺取的领土上制造叛乱。与此同时,美国及其盟友将继续对俄罗斯采取强硬的遏制政策,许多人认为芬兰和瑞典加入北约以及在东欧部署大量北约部队将强化这一政策。
当然,西方将继续致力于将格鲁吉亚和乌克兰纳入北约,即使这不太可能发生。最后,美国和欧洲的精英们肯定会继续热衷于推动莫斯科政权更迭,并让普京因俄罗斯在乌克兰的行动受到审判。
俄罗斯和西方之间的关系不仅会继续恶化,而且还会变得更加危险,因为核升级以及俄罗斯和美国之间的大国的可能性始终存在。
乌克兰的毁灭
在去年开始之前,乌克兰就陷入了严重的经济和人口问题。
自俄罗斯发动特别军事行动以来,乌克兰遭受了可怕的破坏。世界银行调查了第一年的事件,宣布俄罗斯的军事行动“给乌克兰人民和该国经济造成了难以想象的损失,2022年乌克兰的经济活动萎缩了惊人的29.2%”。不出所料,基辅需要大量外国援助来维持政府运转,更不用说进行了。此外,世界银行估计乌克兰的损失超过1350亿美元,重建乌克兰大约需要4110亿美元。报告称,贫困人口“从2021年的5.5%增加到2022年的24.1%,使710多万人陷入贫困,并使发展倒退了15年”。
城市被摧毁,大约800万乌克兰人逃离自己的国家,约700万人在国内流离失所。联合国已确认8490名平民死亡,而且认为实际数字“要高得多”。
毫无疑问,乌克兰战场上的伤亡人数已经远远超过了10万。
乌克兰的未来看起来极其黯淡。这场没有任何结束的迹象,这意味着更多的基础设施和房屋被毁坏,更多的城镇被毁坏,更多的平民和死亡,以及对经济造成更大的损失。不仅乌克兰可能会被俄罗斯夺取更多的领土,而且根据欧盟委员会的说法,“这场让乌克兰走上了不可逆转的人口下降之路”。
更糟糕的是,俄罗斯人将会不遗余力地让残存的乌克兰遭受经济疲软和不稳定。持续的冲突还可能助长这一长期以来的严重问题,并进一步加强乌克兰的极端主义团体。很难想象基辅会达到加入欧盟或北约的必要标准。
结论
很明显,俄乌冲突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不太可能很快结束,即使结束,结果也不会是持久的和平。简单说说西方是如何陷入这种可怕境地的。
关于这场冲突的起源,传统观点认为,普京在2022年2月24日发动了一场无端的攻击,其动机是他建立一个大俄罗斯的宏伟计划。据说,乌克兰是他打算征服的第一个国家,但不是最后一个。但是,正如我在许多场合说过的那样,没有证据支持这一论点,事实上,有相当多的证据直接反驳了这一论点。
毫无疑问,这场军事冲突爆发的最终原因是西方的决定,我们谈到西方主要指的是美国,西方的决定让乌克兰成为俄罗斯边境的西方堡垒。该战略的关键要素是让乌克兰加入北约,这一举动不仅被普京,而且被整个俄罗斯外交政策机构视为必须消除的关乎生存的威胁。
人们常常忘记,许多美国和欧洲的决策者和战略家从一开始就反对北约扩张,因为他们明白俄罗斯人会将其视为威胁,而这一政策最终会导致灾难。反对者名单中包括乔治·凯南(译注:George Kennan,美国驻前苏联和前南斯拉夫大使,美国“遏制政策”的鼻祖,《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称他为“冷战时代的顶级战略家”、“构筑美国外交政策的圈外人”)、克林顿任期的国防部长威廉·佩里和参谋长联席会议约翰·沙利卡什维利、保罗·尼采(译注:Paul Nitze,美国强硬派高级官员,曾在多届美国政府中参与冷战政策的制定,他将乔治·凯南的“遏制政策”军事化)、罗伯特·盖茨(译注:Robert Gates,前美国中情局局长、国防部长)、罗伯特·麦克纳马拉(译注:Robert McNamara,美国家,曾任长和世界银行行长)、理查德·派普斯(译注:Richard Pipes,美国哈佛大学教授,苏俄史学家和思想家)和杰克·马特洛克(译注:Jack Matlock,美国资深外交家,末任驻苏联大使,是里根政府制定对苏政策的重要顾问)等等。
2004年4月在布加勒斯特举行的北约峰会上,时任法国萨科齐和德国默克尔都反对布什让乌克兰加入北约的计划。默克尔后来表示,她的反对是基于她认为普京会将其解读为“宣战”。
当然,北约东扩的反对者是对的,但是他们输掉了斗争,北约东进,这最终激怒了俄国人,他们发动了一场预防性。如果美国及其盟友在2008年4月没有让乌克兰加入北约的计划,或者在2014年2月乌克兰危机爆发后,他们愿意考虑莫斯科的安全担忧,今天在乌克兰可能就不会有,其边界也会像1991年获得独立时一样。西方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它和许多其他国家都还尚未为此付出惨重代价。
原文题目:The Darkness Ahead: Where The Ukraine War Is Headed
原文出处:https://stateofthenation.co/?p=173916
编译:张贵余(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特聘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