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患病住院,吕蒙觉得讨论起来有些“多余”,她的第一任婆婆前一日还在和她商量排队喝早茶的事,第二天起身去冰箱里拿酸奶时,突然倒地猝死。
“担心太多也没用,到那天再考虑吧。”她又把话题扯了回来。
在一众朋友眼里,吕蒙是典型的富婆。她穿时尚的衣服,开保时捷跑车,住五星级酒店,每天过得清闲自在。她称自己的主业是“吃吃喝喝”,副业才是餐饮店老板。
今年50岁的吕蒙,有着不同于大多数人的作息和日程安排。
每天上午10点钟醒来后,她刷牙、洗脸、洗澡,紧接着吃午饭。下午,吕蒙会去自家店里逛上一圈,或是跟几个朋友坐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到了晚餐时分,她通常要陪客户吃饭。回到家中,已是夜深,吕蒙和伴侣一起吃过夜宵再入睡。
第二天,一切照旧。
她的伴侣,也是她生意上的合伙人,如今已共同生活近10年。但吕蒙的悠闲、惬意,并不始于这段亲密关系。再往前数上十几年,她也是相同的状态。
到了现在的年纪,吕蒙身边的朋友,有的为孩子的学业、事业忧心,也有的即将成为婆婆,面临给孩子买婚房、与儿媳相处的烦恼。
只有她“一身轻”。
这些年,吕蒙没有长过白头发,脸上看不出明显的皱纹,身高165cm的她,体重一直保持在50kg,“我20岁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身材。”
过去28年,吕蒙曾有过两段婚姻和三位伴侣,无论跟谁在一起,她都没产生过“要小孩”的念头。
按照她的说法,大概在岁稍稍懂事的年纪,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冒出来:以后我长大了,一定不会要小孩,“自己做小孩的时候很不开心,再弄个小孩出来,ta是不是也不开心?”
丁克,由DINK音译而来,全称为Double Income No Kid,1950年代起源于欧美,改革开放后传入中国,指的是有双份收入、身体健康,却主动选择不生育的夫妻。
1973年出生的吕蒙,算得上是国内第一批丁克。
她坦言,选择这种生活方式,是“日积月累的结果”。父母亲不幸的婚姻,压抑的家庭环境,以及父亲没来由的家暴,都成为她坚决丁克的直接原因。
吕蒙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她出生时,父母已经40多岁。大龄得子,难免宠爱,随之而来的管控也让人感到窒息,“简直像坐牢。”
不可否认的是,吕蒙被照顾得很周到,她没做过任何家务,直到成年都不会洗衣做饭。12岁那年,母亲还以“你自己洗不干净”为由,帮她洗澡、洗头。
父母关系不睦,常年分居两室。吕蒙十几岁时,仍和母亲睡同一张床,父亲则单独睡在另一个房间。
处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吕蒙自然沦为父母之间的传话筒。家中大小事,总让她代为传话。偶有不慎,还会遭受来自母亲的数落和父亲的拳脚。
吕蒙回忆,每次挨父亲打时,她总是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心里却偷偷嘀咕:现在我还打不过你,你可以欺负我,等我能打过你的时候,看我还不还手。
第一次向父亲还手,是在15岁那年。她已经记不清当时的细节,只知道自己“打了回去”。也是在同一年,吕蒙偷偷谈了一个男朋友,试图以此消解家庭带来的压抑。
“我上的是附小附中,大学又去了父母教书的学校,一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生活。课堂上和同桌说了话,看了闲书,我妈很快就知道了,她去买菜的时候经常碰到我的老师。”
被监视和禁锢的生活,渗透在她成长的每一个日夜。学生生涯中,吕蒙几乎没有朋友,平日和哪个同学往来,也要接受父母的指定。
吕蒙近照|受访者供图
因此,长大后,回击父亲和偷摸恋爱成为吕蒙必不可少的反抗手段。但这还不够,她迫切地想要逃离“坐牢式的”原生家庭。
22岁那年,大学毕业的吕蒙认识了一位大她一岁的男生。有一天,男生突然告诉她,“我妈让我追你。”
两个年轻人迅速见了双方父母,“认识的第五天,就领了结婚证。”
父母甚至是促成她闪婚的主力,“他们很怕我在谈恋爱过程中有婚前性行为,(觉得)万一男的不要我,我就吃亏了,所以最好马上把证领了。”
进入新的家庭,吕蒙迎来别样的生活,她和婆婆相处愉快,做女儿时不被允许的事,在婆婆这里都得到了支持。
吕蒙提起一件小事。以前她从没穿过短裙和低胸的衣服,母亲会告诫她有伤风化。婆婆却说了句让她铭记至今的话,“身材不好怎么能穿这些衣服呢?穿!”
与丈夫同样处得融洽。丁克的想法,她不需要和他商量就达成了一致。主要原因是,“前夫太过妈宝,好像永远也长不大一样。所以他怎么可能要孩子呢,他不想有人分走属于他的爱。”吕蒙拉长了语调。
婚后第八年,这段感情以双双出轨宣告终结。如今回想起前夫,吕蒙觉得与对方的关系更像闺蜜,“每天吃吃喝喝的,到处闲逛”。
不同于从小就打定主意的吕蒙,孙严决定丁克,是妻子晓芸几次“点拨”的结果。
他是上海一家公司的产品经理,今年36岁。孙严出生在湖南农村,十六七岁父母离异后,母亲四处打零工,供他和弟弟读完了大学。
为了谋生,孙严创过业,后来到上海加入了互联网大军。这是他感情、事业发展的起点,在上海,孙严经网友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晓芸。
晓芸在医疗系统工作,见惯了病房里的冷暖——年老的病患要么是老伴陪床,要么花钱请了护工。孝顺的子女,一个月过来一两趟,不孝顺的,直到老人出院都见不着人影。
加之身为女性,原本就对生育心存恐惧,晓芸在与孙严恋爱期间,就给出了“将来不生孩子”的预警。
初次听到这句话,孙严没有当回事儿,“我以为她在开玩笑。”
恋爱快一年时,晓芸再次提起丁克话题,孙严怔住了。他的脑海中快速闪过有孩子与没孩子的相关画面,“我发现我找不到生育的理由……我喜欢两个人的生活,孩子生下来就塞不回去了……还要买学区房,给老师送礼……”
孙严自认对新鲜事物接受度比较高,当晓芸一再郑重地提起这件事,他只花了几分钟就答应下来。
直到现在,他都觉得,是妻子为他打开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旅行中的孙严和爱人|受访者供图
今年是孙严和妻子相识的第十年,结婚的第八年。不生孩子,经济压力小了不少。两人凭借各自的努力,凑钱在上海买下一套小户型,“虽说离市中心有点远,但两人住得还挺舒适。”
没有孩子的这些年,双方父母都展开过直接或间接的催促。
去年,孙严母亲生日时,他听到老人悄声念叨“希望早点抱上你们的孩子”,说完又嘿嘿一笑,觉得这个愿望“不太可能实现”。孙严和晓芸也在一旁笑,说让母亲换个愿望。
关于不生孩子这件事,夫妻俩一致认为,只要他们足够坚定,外界的声音就不能影响什么。
前几年,赶上短视频的风口,孙严成了一名丁克及女性话题博主,目前已有76万粉丝。
经常有网友向他发来求助信息,问题大多围绕以下内容展开:是不是有钱人才能丁克、丈夫家暴怎么办、怀孕后发现丈夫出轨、丁克未来如何养老……
对话中,孙严饶有兴致地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我不觉得有钱才能丁克,也不认为丁克之后会很有钱,是赚钱能力和理财计划决定能有多少盈余。但阶层和认知越低,就越难以接受丁克。换句话说,丁克群体还是在一二线或特级城市,小康到中层的家庭中居多。”
他猜测,老家的某些亲戚应该刷到过他的视频,“小镇或农村里的人很难接受这一点,反正我现在也很少回老家了。”
孙严的朋友中,少有婚后不要孩子的。他也曾被人猜测,是因为不能生育才选择丁克。早些时候,他和晓芸商量过几次,打算去结扎,都被晓芸拦下了,她不需要孙严用结扎来“表决心”。
晓芸的想法是,假如有天意外怀孕,两人就一起做手术,一个流产,一个结扎,“现在没有必要莫名其妙挨一刀。”
正在做饭的孙严|受访者供图
这对80后夫妻一直对生活保有很大的热望,他们会在周末起个大早,坐两个小时的地铁去吃串串,也会在下班后看一场新上映的电影,或者干脆窝在家里一起收拾房间。两个人的世界,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很富余。
他们养的猫咪大壮,成为增进两人感情的润滑剂。每次晓芸嫌弃家里某个地方没被清理干净时,孙严就摆出一副做错事的样子,笑着回一句,“又被大壮踩过了”。
晓芸所在的工作单位,有不少人已成为二胎妈妈,有些人会带着孩子来上班,在办公室吵吵嚷嚷,不得消停。也有人一下班就飞奔回家,照顾孩子吃喝。
看到晓芸清闲无事,不被家务和孩子所累,同事们直夸她勇敢。她们常常一边后悔自己生下孩子,一边又备孕下一胎。
“也许想生的人,不管怎么样都会生的。”晓芸心想。
同是80后的安澜,也曾如晓芸夫妇一般,是坚定的丁克主义者。
她是独生女,大学毕业后进入体制内工作。有一天,安澜在办公室写文件,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继续这样生活下去,“站起来就去辞职了”。父亲知道后,气得要和她断绝关系。
安澜有自己的想法,她搬去丽江,当了半年无业游民,每天“混吃等死,跟废物没什么两样”。后来又去美国自驾游,回国后,把旅游时的照片传到网上,写了篇游记。没想到各大平台相继发来邀约,她意外成为“签约旅行家”。
她的足迹就此遍布35个国家。2022年,安澜根据自己多年的旅行体验,出版了一本旅行札记。大约有十来年的时间,她一直“漂”在路上。
安澜旅行时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2021年上半年,安澜的外公因病去世,她看着母亲悲痛的样子,想到父母有一天也会离她远去,“爱人也有可能变成别人的爱人”,就觉得,世界上应该有一个人,能让她感到“跟世界还有关系”。
思虑过后,安澜决定和丈夫并肩作战,一起抚育一个孩子。36岁那年,冒着高龄孕育的风险,她生下了儿子葡萄。
但安澜很讨厌“为母则刚”的说法,她认为,生育不是伟大的,而是自然的。
“我不想将生育的痛苦跟母爱的伟大挂钩,我没有征求孩子的意见,将他带来世上的动机出于利己。”
成为母亲后,安澜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变化。以前她坚持丁克,主要原因是,不希望有另一个生命个体去分割她的时间和金钱。如今的她,“恨不得把所有时间和钱都花在儿子身上”。
现在,安澜警惕生病,担心自己倒下后没人照顾孩子。尽管家里雇有育儿嫂,她还是承担了陪儿子做早教,为儿子准备辅食的工作。
安澜的小红书账号@Desperado安澜,分享了自己的育儿日常|截图
“以前真是太惬意了,看书、喝咖啡、插花、拍vlog,可文艺,可小资了,现在真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偶尔会怀念以前的生活,但很快又沉浸到陪伴儿子的幸福时光中去。
放弃丁克,生下儿子后,曾有人在网上讽刺她是伪丁克,安澜气不过,和他们“battle”了一阵子。
关于生育与否的问题,安澜也始终保持着中立态度。她在小红录下这样一段文字:
“别人的经验不可参考,你要做的是分析自己的条件,与家庭成员交流,最后自己做决定。无论选择生与不生,你都没有错。女性生育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自己想要成为母亲。”
安澜中途放弃丁克,是和丈夫达成了“生育”的共识。也有些夫妻会产生分歧,孙严听说过这样的例子:上了年纪后,男方突然想要孩子,女方不想生或身体已不适合生育,最后只能分道扬镳。
晓芸也向他表示过,自己偶尔会有类似担忧。
为缓解妻子的焦虑,孙严总是尽可能在财务方面给她更多的支持,“我知道这对女性不那么公平,因为风险程度不一样,这是客观存在的,所以我无条件支持我老婆为自己考量,让她多买点金银首饰,因为这属于个人财产,不算夫妻共同财产。”
孙严支持女性尽可能保全自己,“提前预防未知变化的做法,是很有必要的,”他说,“但最要紧的是努力过好当下,抓住那些看得见的时光。”
提起“丁克”,大多数人最关心的或许是:老了怎么办?
但对丁克们而言,这反而不是一个值得被讨论的话题。换句话说,他们很少有这方面的担忧。
作为受访者中年纪最长的一位,吕蒙毫不忧心自己的老年,“我现在的财产够我花到80岁了。”
她在30岁那年,意识到职业即将走入瓶颈期,果断辞去房地产行业的工作,创业做起了服装生意。后来遇到第二任丈夫,又因不堪忍受对方频频家暴和出轨而离婚。
42岁那年,吕蒙在朋友的引荐下,认识了一位做餐饮生意的女生,对方小她七岁,“走起路来圆滚滚的,看起来像熊猫。”
“怎么会那么可爱呢?”她连连赞叹。多次接触,关系渐近,吕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可以喜欢女生的。
她和对方一起开了餐饮店,之后又搬到一处同居,直到今天,两人已共同生活近十年。吕蒙认为,这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她最喜欢女友说话的调调,听起来像郭德纲。
有一次,吕蒙烫了头发回来,女友看见后打趣道:“老太太,你怎么剪了个爱因斯坦头?”
类似的调笑,常在她们的生活中上演,但这却是吕蒙前两段感情中,从来不会出现的场景,“我们几乎不开玩笑”。
至于患病住院,吕蒙也觉得讨论起来有些“多余”,她的第一任婆婆前一日还在和她商量排队喝早茶,第二天起身去冰箱里拿酸奶时,突然倒地猝死。
“担心太多也没用,到那天再考虑吧。”她又把话题扯了回来。
对养老一事,孙严有着自己的看法。
孙严和爱人|受访者供图
他觉得,所谓养老,就是“如何过好人生中最后5到10年”的问题。因此,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年轻丁克,眼下最要紧的是做好职业规划,再一步步走下去,“先过好接下来的5到10年,然后再去想更长远的事”,很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我没怎么认真考虑过养老问题,觉得这不是一个特别严重的问题。”孙严说。
他也不赞同养儿防老的说法,“新闻里那些被欺负的老人,是因为ta们没有孩子吗?”
孙严曾设想过,有朝一日开办一家养老院,他和妻子要第一个住进去。他想打造社区型养老中心,集医疗于一体,专门接待没有子女的老人,也就是丁克和性少数群体。这个想法在他的一个视频里有所展现,还为此引来了想要投资的机构。
但孙严坦言,这只是一个初步设想,真要动手实施,需要十年左右的时间。
“我是不担心养老的,养老不仅是我们国家面临的社会问题,也是一个全球化的问题,到我们这代人需要养老时,养老系统一定会更加完善。”
活到人生的后半场,吕蒙经历过肌瘤、静脉曲张等大大小小的手术。她是很独立的人,每次都是一个人住院,连护工也不请。
生活中的吕蒙|受访者供图
“我很讨厌有人陪床。做完手术被推出来,脑袋昏昏沉沉的,很不舒服,就希望能安静待着。如果有一个陪床的,他势必会问你渴吗、疼吗?你还得睁开眼去应付。”吕蒙解释。
几次住院,吕蒙总是在麻药劲儿过去后,自己爬进来倒水喝,偶有不宜动弹的手术,她会询问隔壁床病人,点滴有没有滴完,并拜托对方帮她摁铃叫护士。
有一次,手术时需要空腹,医生给吕蒙开了泻药。她尝了一口,难喝得要死,立马偷偷倒掉。朋友问她,“你明天要手术,出来吃海鲜自助吧,不然未来几天都要吃白粥了。”
吕蒙想想,觉得这话在理。她骗医生说,要回家洗个澡,实则出门跟朋友会面,吃海鲜自助去了。第二天,手术一切顺利。
“我既没有空腹,也没有吃泻药。”吕蒙毫不在意,“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以后真遇到特别危险的大病,手术也不见得能好,那我直接就放弃了。不做手术,等死算了。”
患肌瘤那次,医生告诉她,肿瘤已经长到拳头那么大,需要先做活检,判断是良性还是恶性。吕蒙做完活检回家,“该吃吃,该喝喝,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几日后,结果出来,是良性。吕蒙约了手术时间,亲自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当天,被推出手术室后,她问护士,能不能回家洗个澡。
“你能走吗?能走就可以。”
听到这句话,吕蒙收拾好东西离开病房。第二天凌晨,她独自开车回到医院。此时,隔壁床上的病人还在睡着,窗外黑黢黢一片,天还未亮。吕蒙蹑手蹑脚走到床前,轻轻躺下,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受访者均为化名,本文仅作采访及呈现,不涉及价值观引导。每个人的生活,都应由每个人自己选择。)
作者丨梁九京
编辑丨桑桑
出品丨如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