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的人,叫九疑,是瑶池边上最后一株寒梅。
我在人间游荡,重逢的时候,九疑已经成了云中都城炙手可热的新贵。
棉花宿柳,歌信风尘,兴致好时,随即落笔。他已写得一手好词,偏生面容冷峻,又对谁都笑得多情,温存儒雅的样子。
总倚在归云居廊上,折扇轻扣翠栏,又平白惹乱闺中佳人一池春水。
贵女们斥他处处留情,不算良人。私心里又渴望得他青眼相加,城中花街柳巷的娇客们,争相请他做词赋,似乎把这当成了无上荣耀。
自从与他分别后,我心无归处。
他看起来过得很惬意,整日倚红倚翠,瞧着眉眼温和,笑意盈盈,全然不像九重天上冷冷的样子。
但我驻在院里顶高的梅树枝头,看得分明,那些绿肥红瘦,衣香盈袖,都没能入他的法眼。
他瞳孔幽深,似乎古井无波,面上又笑得春意盎然,凡尘俗世果然是个修炼场,竟然草心木肺也修了个温润如玉。
草木无心,他不会爱上谁的,我固执地站在枝头,不知是说服谁。
瑶池仙君与花神娘娘,有个赌约,花神娘娘坚称,红尘痴缠,清冷的九疑仙人草木石心,绝然不会动情。
瑶池仙君偏认为,众生有情,凡间是最浓重的情网,任他是九重天上高岭之花,大抵也难逃。
九疑是瑶池仙君养大的小苗苗,为着与花神娘娘的异见,亲度了三分神力,助他化形,九疑仙人入凡尘。
瑶池边上没了那株孤独的寒梅,云中都城多了个风流俏公子。
花神娘娘不放心瑶池仙君,总觉得他为了赢这个赌约,悄做了番手脚,要我暗中看着九疑仙人,万不可给他发芽开花的机会。
我心花怒放。
花神娘娘要我下凡,阻止九疑的情根发芽。
我兴高采烈的接下活计,我有私心,我也不愿他在纷纷扰扰的人世间,丢了真心。
我是花神娘娘座下的小蝴蝶,为她采蜜集露,花神娘娘娇艳冷酷,是真真正正的草木之心。
我坚信花神娘娘不会输。
毕竟九重天上几百年的孤独岁月,我在九疑的枝头化茧成蝶,他不曾抬眸。
我在他的花枝起舞,寒雪纷飞,本不是我活动的时节,可巧赶上他开花,我便抖着身子向他显摆,我的舞蹈,和他的盛放,是九重天难得的风光。
我冷得翅膀使不上劲,他只是抖落一片枯黄的叶,他睁不开眼,我不知道冷硬的树皮里面心脏是不是同样冷硬。
可是,他不会爱上谁的,一株寒梅而已,没有心,没有情,木然的守望百年。
花神娘娘赢定了,本也没有必要派我下凡,可自接了这个活,我既喜且忧,喜的是,他不会爱上别人,忧的是,他也不爱我。
我以为在云中都城的日子可以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度过,待他走完这一世,如瑶池边上的任何一分钟都没有区别,孤独地眨眼之间而已。
可是忽然有一天,归云居来了个女娇娥,我怕了。
女娇娥眉目清澈,灵动得像风,像云,像雨,像灿阳。
她不是归云居的风月女子,也不是诗礼人家的小家碧玉,她是皇商谢印的掌上明珠,谢玉玉。
泼天富贵娇宠的珠玉,真正的大家闺秀,与我这样的野蝴蝶自然是大不相同的。
她像活泼的鸟雀,忽然出现在九疑的门口,俏生生的红着脸说:“九疑公子,我终于见到你了。”
她局促地搅着手里的锦帕,羞滴滴的说仰慕九疑的才华,说爱他。
直白热烈又真诚,我这一生都不敢宣之于口的情愫,就这样被她大喇喇地坚定地表达。
我藏在房梁看着,有点想哭,但扑棱蛾子是没有眼泪的,我眼巴巴的望着他们一个红着脸说,一个笑盈盈地听,瞪得眼睛生疼。
九疑怕是从来没有见过谁有这样坚定火热的眼神,热烈的让人移不开眼,让人控制不住心动。
我感觉九疑心动了,我看见他种在院里池塘旁的梅,盛夏里发了嫩生生的芽。
九疑开始无意地拒绝其他女子的邀约,每日闲倚在窗边,看窗外的云,有时靠在贵妃榻上,像个小倌儿巴巴的望着门口,等着谢玉玉。
她一上楼,就笑声绕梁,我躲在房梁,像个梁上君子听她谈起,今日云中都城谁家公子哥斗鸡被爹揍得满地找牙,谁家女郎郊外避暑,遇上了俏儿郎,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九疑皱眉,我知他不喜吵闹,他冷清惯了,九重天上向来宁静。
可我大概还是不够了解九疑,他皱着的眉头,会因为谢玉玉笑嘻嘻的伸出手而拨开愁容。
我很焦躁,我飞下来,站在院子水岸旁最高的梅枝上,怒呼呼地扇着翅膀。
这天九疑又陪着谢玉玉出门游玩,我觉得不能坐以待毙,花神娘娘耳提面命,可不能让她失了赌约,丢了万木之主的面子。
我在归云居等了许久,日出到日暮,日落到三更。
九疑终于踏着满院星辉回来,我赶紧迎上去,,九疑的欢喜神色忽地隐匿了,高矜的问我:“你是谁?”
我很生气,我在瑶池边上陪伴了无数的日日夜夜,他也曾颤着花枝看我跳舞,我也曾在他的花瓣下避风。
瑶池仙君常年不在家,空荡荡的仙池旁只有我陪他。
我扑棱着大翅膀去寻仙君,提醒仙君莫忘了给他除虫浇水,我还从花神娘娘那里偷偷带来仙露喂给他。
他长得越来越茂盛,可是有我大半功劳。
此刻偏是不识得我了。
我生气却也并不只是如此,我只是酸涩,我恋慕了他许多年,一朝入尘,他却冷着脸问我是谁?
他不认得我了,我极生气,可却是不敢使性子。
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说是某个倾慕他的女子,邀他游湖作诗,曲水流殇。
担心被他拒绝,还马上添句:“明日不行,还有后日,后日不行,还有下一日。”
我不愿他动了凡心,不愿他因着仙人随口的赌约丢了自己的心,或许,我还因他没爱过我而恼火。
可是他竟看也不看我一眼,一口回绝了。
“姑娘厚爱,吾应了一人,今后不再为旁的女子作诗。”
我急了:“九疑公子,从此当真只钟情谢玉玉小姐一人了吗?”
我脱口而出,九疑终于正眼瞧我,眼里有疑惑,随即又轻笑一声,如春风和煦。
“你懂什么?”
我不懂,我怎会不懂九疑,我九重天上的朝朝暮暮大抵只绕着他,研究着他的花期,他的喜好。
可我确实不懂他,我并不知道他九重天上的冷漠,只是孤独而已,我不知道他现在倾心一人,那人只是个凡间女子,凡人终究会受轮回之苦,九疑误入情网中,丢了心回去九重天要如何自处。
这场赌约,再进行星期,不管谁胜谁输,九疑定不会全身而退。
因为我知道这个热烈的凡人不是真的爱九疑。
女子坠入情网时的热切眼神,我再熟悉不过了。
她对九疑不是真心的,我见过多少痴情女子,娇憨者有之,天真无邪者有之,端庄娴雅者有之,火爆直爽者有之,心狠手辣者也有之,仙子与凡人没什么不同。
看向爱人的目光,总不会纯粹得坦坦荡荡,收回时也绝不会那样干干脆脆。
谢玉玉躲不过我的眼睛,她与九疑在一起时,眸光坚定,却不是因为他。
我高低是个仙,即便再不通人世,可雁过留声,人世间的事,我若是想知道的,也还是瞒不了我。
谢玉玉另有一个心上人,那男子不过是个普通书生,写得一手好字。
家徒四壁,给人家抄书,补贴家用,京都女儿追捧九疑诗词,纷纷找人代抄,谢玉玉原是不屑,风流浪子怎么入得了千金的眼。
妙词佳赋不能让女郎抬眸,可书生一手凌绝清峻的字偏生入了心。
清贫书生自然不能与皇商贵女相配。
谢玉玉因着心有所属,拒了好多门当户对,谢老爷勃然大怒,扬言谢家小姐若是有辱门风,自甘堕落与抄书匠有染便让小书生无声无息地消失。
女子遇上爱情往往是如烈士断腕般决绝,谢玉玉做出深情尽付花街浪子的模样,未尝不是在为自己的爱情战斗。
谢玉玉不敢用心上人冒险,找上了浪荡公子九疑。
这些日子以来满城风雨,谢家娇娇与花街柳巷的浪荡公子九疑的情缘,早已成了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些有心与皇商结亲的高门大户,大抵顾忌颜面,纷纷打了退堂鼓。
谢玉玉无声地与自己的父亲宣战。
若再僵持下去,谢老爷未尝不会退步。
谢家小姐下嫁清白人家的小书生,也总比与欢场浪子的艳情好,起码保住名声。
我看得分明,谢玉玉眼中的坚定便是为此。
原来,为了情爱这件事,天真无邪的小女郎也能一夕之间心机深沉。
富家千金与落魄书生的爱情故事我不愿置喙。
可我不愿九疑痴心错付。
我知他不会爱我,百年陪伴都没让草木有心,便是无情罢了。
可我也不愿他日后如我一般,爱而不得。
花神娘娘传音给我,要断了九疑的情缘。
草木动心本已是触犯天条,更何况仙凡有别。
九疑虽直属瑶池仙君座下,不受花神娘娘管辖,但花神是草木共主,她提醒木违反天规,下场可不好受。
我拦住他,把事情的原委向他说明。
我以为如此这般,起码不会让他再与谢家小姐痴缠。
可他不信,他一如往日,不咸不淡地看我一眼。
眼神似曾相识,我的心忽就砰砰乱跳起来,一瞬间,我竟不知他看的是瑶池边上为他起舞的野蝴蝶,还只是看着人间一个倾慕他的素不相识的娉婷女子。
我竟有种错觉,或许他看向我时,的眉眼并非全然无情。
大概真是错觉吧,因为之后的时间里,九疑果真也没信我,可能都不再想起,那个夜里,有只蝶等了他大半夜。
九疑甚至似是终于看清了自己本心一般,但凡接到谢玉玉的约,便立即赴约,比以往更急切。
我眼看着他一日一日笑得更开怀,急得跳脚。
明明是九重天寒雪里长成的木头,一朝入世,便如此愚蠢,像个愣头小子不听劝。
我气得要死,翻身腾云就要上九重天复命。
我心里纠结,故意让祥云飞的很慢,纵然九疑不知我心意,可我还是担心他怨我。
我趴在云头纠结,低头却见碧湖之上,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我陡然想起,今日九疑赴谢家小姐的约,貌似就是碧湖同游。
我捏了个诀,想要看得更真切些,果然如此,是九疑遇险。
九疑入世,是丢了记忆,也封了仙力的,他比凡人并无不同,这样滔天的火光,我心下大急。
急忙俯身而下,到湖边时,我忙变幻了真身,扑扇着翅膀,朝着雕镂着梅花图案的船飞去。
我到时,原本精致的船,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
我用神识搜寻九疑,默念避火决。
终于在火光深处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九疑。
湖下穿着谢家暗纹服装的刺客,身影忽地一闪,似乎确认了九疑必死无疑,才沉入水中远去。
谢家小姐却不见踪影,我恍然明白了,今日这约是谢老爷的计,这火是谢老爷给九疑专门准备的。
他恨九疑风流,带坏了他的心头宝,败坏了他谢家的声名。
谢家老爷一心要九疑死在碧湖之上。
九疑仙人本是草木,如何经得火烧?
我化了人形,作出避火结界,九疑几乎维持不住人形,我抱着他。
他浑身没有一点重量,几百年来瑶池边上积攒的灵气正在一点一点消散,整个人没有半点生机。
瑶池灵力充沛,九疑不应该这么快就消散,除非他自己没了求生的欲望。
我颤抖着求他:“九疑,我带你回瑶池,我去求瑶池仙君,我求他救你好不好?我去求花神娘娘。”
说着说着,我将头埋在他胸前大哭,努力用双手留住他身边消散的灵力。
我好害怕,我想带九疑回瑶池,和从前一样,有瑶池仙君常去与花神娘娘对弈,瑶池边上便只有有寒梅独立,冷冷清清的。
我悄悄地溜出门,带上私藏的仙露,扑棱着翅膀,一股脑把仙露全倒在九疑树根。
瑶池仙君含笑看我,说我是个小可怜,偶尔也逗我,花神娘娘串门,顺便抓回逃跑的小蝴蝶。
可我总是抓住机会又跑到瑶池边,借着花神娘娘要我踩露的由头,趴在寒梅树上一整天。
我可以慢慢的把心事说给九疑听,哪怕他只是睁不开眼的草木。
几百年来,我见了九疑头顶的梅花开了又败,败了再开。
现在,我就快要留不住他了,为了一段镜花水月的凡尘爱恋,他消散了自身。
见我哭着,他像是想起我了一般,红着眼睛,笑眯眯的瞧我:“小蝴蝶,我回不去了。”
我又痛又悲,质问道:“九疑,你当真那么喜欢这个凡间谢玉玉吗?喜欢到甘愿为她身死道消的地步?”
九疑却笑得更开怀,像是卸下了沉重的担子:“小蝴蝶,你不懂,我对她不是喜欢,而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她和我一样,是个可怜人,爱而不得。”
九疑的手已凝不住实体,却还伸过来,想要擦我的泪,泪水透过虚影砸在他的衣襟上。
他说:“小蝴蝶,我喜欢你,一直是你,你的事情我一直都放在心上。”
说着他用力的支起身子,把我搂在怀里,眼底的情愫灼热得似乎要把我融化。
就好像曾经在瑶池边上的某一天,我向他抱怨花神娘娘拘着我不让出门,那时我年岁尚轻,这便算是天大的事,跑到他的枝头,哭得好伤心。
那时寒梅轻颤,抖落第一朵盛开的花,正好落在我合拢的翅膀上。
或许便是那时候吧,我爱上了那片颤巍巍的花瓣与颤巍巍地被我依靠的瘦弱的枝条。
可此刻,我却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我不明白他说的喜欢,为什么喜欢那夜只给我清绝的背影,为什么喜欢却与这凡间女子死生契阔。
我呆呆的看着他灵力耗尽,在我怀里化成一截烧黑的木棍。
我眼下湿润,原来蝴蝶会流泪的,从此以后,温柔和煦也好,清冷疏离也罢,上穷碧落下黄泉,我的九疑再也没有了。
谢家,这个账我必须要算,我冷冷地看着云中都城碧波如洗的大湖,怒气滔天,掀起风浪,碧湖的水被我两下就扇干了。
我心如死灰,这个赌约,九疑付出了生命,瑶池仙君与花神娘娘却都没再提起,或许这就是天道,这就是劫,我冷冷地看着天上。
带着九疑枯木上了九重天,回到瑶池,瑶池仙君悲悯的看着我,似乎极其失望,是了,我大怒之下挥翅扇干了碧湖,算是犯了天条。
瑶池仙君说:“小蝴蝶,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九疑是我座下木仙,且看九疑份上,我且去为你向天帝求求情。”
“仙君大人,我自知扇干了大湖,万千生灵死亡,是犯天条的大罪过,求情就不用了,我甘愿领罪受罚,堕入轮回。”
我仰着头,看着仙君,回答。
没有九疑的九重天,有什么值得留恋呢,这所谓天条,所谓仙人,不过视人命如草芥,我与他们也并无不同。
他们处在高位,可以随意定下赌约,或者可以随意定下天条,哪怕这些笑谈,会让人丢了性命。
我也是如此,我空有一身仙力, 不敢与天抗衡,便也只能无能狂怒,损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间生灵。
九疑面上冷清却心底良善,比九重天上,凡尘俗世里,笑意盈盈的仙人俗子可喜得多。
我转身要走,去承受我自己的劫罚。
瑶池仙君施法拦住我,失望地看向我:“小蝴蝶,你在恨我?”
我摇摇头:“小仙不敢。”
“只是不敢,却并非不恨,是吗?”
我拧着性子不说话。
“一叶障目,世间事大多只愿看见自己想看见的,只愿意听见自己想听见的,小蝴蝶,你难道不想知道,九疑为何而死吗?”
我冷冷一笑:“他为何而死,为愚蠢而死罢了,为着仙人的赌约,孤身入世,一朝轮回,便是个灰飞烟灭的结局,仙君,我错了吗?”
我嘲讽地看着他,高高在上的仙君啊,怎么会错呢,错的是九疑痴傻,这个赌约,瑶池仙君赢得畅快。
没有权势的人才是错的罢了,我心里掀起滔天的怒,我看着眼前人,恨不能毁天灭地。
仙君捏了个诀将我捆住,飞身到我面前,用手中的折扇狠狠地敲我脑门。
往日里再亲昵不过的动作,现下午却只感觉厌恶。
“小蝴蝶,你可别只看见你看见的呀,九疑是为你死的,你该睁眼看看了。”
话音刚落,瑶池仙君便对我施法,仙光大盛我晃身几乎站立不住,待稳住了身形,却不见瑶池仙君的身影。
这个地方很熟悉,就是瑶池边上,可又与刚才不同,我不知道瑶池仙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踱步向前。
却听闻仙气袅袅的瑶池对岸,隐隐约约有人声,我凝神细听,是花神娘娘与瑶池仙君在谈话。
是了,花神娘娘与瑶池仙君是好友,为着草木之情的赌约,赔了九疑的命有什么要紧,自然不能影响他们的笑谈。
我转身欲走,不愿听下去。
却看到九疑的真身稳稳地立在他们身旁。
我大喜,九疑怎么会出现,提着裙摆就跑过去。
“小蝴蝶这卦象凶险呀!”
花神娘娘叹息着说。
“她本就是天生地养的野物,修行自然比常人艰难些,全凭她的造化了,天意难违。”瑶池仙君劝慰道。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可到底是我跟前儿长起来的小精灵,倒也不忍,罢了罢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声音若隐若现,似乎相伴着就要远去,九疑摇晃着身子,似乎是极慌乱。
瑶池仙君发现九疑的异常,含笑看着花神娘娘说道:“我这棵小小寒梅好像有话要说。”
说着施法渡些仙力过去,九疑开口:“求仙君,求花神,发发慈悲,救救小蝴蝶,它的劫可有破解之法。”
九疑急切地晃动着枝条,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失态的样子。
瑶池仙君对着九疑:“这小蝴蝶是仙道外物,碰巧到了九重天,吸取天地灵气,修得仙身,但野性未除,若是位列仙班,恐怕酿成大祸,自然比天道要她修行凶险,磨砺性子,此番她情劫将至,必然是大凶,若是抗不过天道考验,只有灰飞烟灭,破解之法,也并不是没有。”
“求仙君指点。”九疑的树干都开始颤抖。
“九疑,破解之法在你。”花神娘娘看瑶池仙君皱着眉头,便接着说。
“小蝴蝶心悦你,你们之间有几百年的情义,联系紧密,心意相通,她的凶险在于身上野性,在凡尘是个祸患,但你草木之心素来高洁,若是替了她的情劫,或许能留下她一命,但她的祸患,大概也会转移到你身上,灰飞烟灭的,可能会是你。”
花神娘娘顿了顿说道:“如此,你愿意吗?”
九疑忙忙点头:“那便如此,求花神娘娘为我赐劫,我愿替小蝴蝶历劫。”
我听到这里,早已经泣不成声,所以,这才是真相吗?
我继续看下去。
瑶池仙君与花神娘娘一起渡了神力,助九疑化形。
九疑三跪九叩,接着毅然一头扎进红尘。
此后,我便有许久未见他。
花神娘娘扶额:“你这棵小梅树,到底还是痴心,不知道小蝴蝶这劫能否平安。”
“要平安,恐怕还得我们演出戏。”
瑶池仙君挑眉看着花神娘娘,突然放大了音量。
“我说九疑与你这些普通草木不一样,他情根不净,自然会堕入情网。”
花神娘娘了然一笑,接着板起脸反驳:“胡说八道,我花神乃是草木共主,我难道不知草木无心,九疑长在你瑶池边又如何,到底是棵木头罢了,怎会动情。”
“既然如此,也不必再争论了,咱们就来赌上一把,我赌九疑能动情。”
“好,那我便赌他无情。”
话音刚落,“我便呼哧呼哧地到了花神娘娘跟前。
这确实是我下凡那日的情景。
我跟着花神娘娘回去,花神娘娘悄悄滴嘱咐我,要看着九疑,切莫让他动了情,输了赌约。
原来赌约是假,要我盯着九疑,借我对九疑的满腔柔情来破除我心中魔障是真,只是九疑辛苦为我渡情劫,我却没能破了野性。
他一朝身死,我便野性大发,也不怪瑶池仙君失望。
我从前只知道痴缠着花神娘娘要仙露,偷偷的带给九疑喝,我以为我把自己隐秘的心事藏得够深,却原来众所周知。
九疑更是个合格的伪装者,明知晓我心意,明知晓他心意,却还是不声不响地做了一切。
我不明白,九疑喜欢我,却偏偏落得个投入凡的陨灭结局。
我泪流满面。
再回首,眼前幻境破灭。瑶池仙君说:“小蝴蝶,莫再执迷不悟,九疑本是为你而死,这是他命中的劫,也是你的劫。”
我不愿再听下去,我知自己罪过大了,我愿入凡尘,去作为一个凡人,历经七情六欲的苦楚。
我企盼天道有情,我愿用我生生世世的劫,来换九疑的。
“仙君,我已知晓,既然我已经犯下罪孽,便是我的造化,我自去了,叩谢仙君解惑,我已无颜面见花神娘娘,此去经年,我会在凡间为二位上仙上供香火。”
瑶池仙君摇扇不语,却并没有阻止我。
我转身就要去诛仙台领罚,瑶池仙君叫住我,我回首看向他:“小蝴蝶,既然你心意已决,就带着这个吧,我送你个纪念。”
他把手里的折扇给我,十八骨素纸折扇,扇面上,一株寒梅独放,从扇骨中透着清清浅浅的梅香。
我伸手接过来,从扇骨透出微凉的冷意,熟悉极了。
“是用你带回来的梅枝做的,九疑的遗骨,带着他吧,莫失本心。”
仙君说完,隐身走了。
我把扇子纳进怀里,珍重的藏好,向他离开的地方行礼叩拜。
转身去往我的归处,毫不犹豫犹豫地投入滚滚红尘。
瑶池仙君与花神娘娘在云头瞧我,下落云头,我恍然听到花神娘娘说:“瑶池仙君是天山冰雪幻化的仙人,再冷心冷情不过了,那把扇子,可花了你不少心血,就也舍得?”
花神娘娘斜觑了他一眼,接着说:“也难怪小蝴蝶对你感恩戴德,香火侍候了,九疑转生真该给你立个祠堂,子子孙孙供奉。”
“花神娘娘不也是面冷心热,那云中都城的碧湖水,一夜干涸,第二天又充沛起来,还仙气缭绕,生灵盎然,花香盈袖,莫不是花神娘娘给小蝴蝶善后呢?”
“瑶池仙君说笑了。”
二仙在云头谈笑,声音越来越小,若隐若现。
我的神识逐渐剥离,浑身每一寸骨头都像是碎裂一般,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撕裂又重新聚拢,灵魂被撕扯成碎片,诛仙台,原来不是仙也可以这么痛,我不知道九疑陨灭时,是不是也经历了这样的苦痛。
再后来就听不见了,我抱着扇子入轮回,不知生生世世,何时何处才能再见寒梅。
后来,云中都城一夜干旱的大湖又一夜丰盈时,碧湖边上一户种花夫妻,在这一天生了个娇娇女。
小女儿生来带着梅香,接生的稳婆把娇儿裹进襁褓,却发现一支素扇,啧啧称奇。
这对夫妻把折扇看了又看,素扇面上一支寒梅独放,小婴儿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地流着口水,指着扇子,不给就大哭,抱着折扇便笑得开怀,这夫妻道是天意,给娇娇女取名怀梅。
这对夫妻是云中都城碧湖边上的种花家,每到春时便沿湖堤播下各种花种。
过了时日,怀梅从囫囵学语,到跌跌撞撞地走路,总是盼着冬时梅放。
到了豆蔻年华,便扎着团髻,跟在父母身边,春种夏修。
念梅偏爱梅花,年复一年,种了好些梅花,一到冬时,争相竞放。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竟成了云中都城一处胜景,文人墨客,相伴而来,赏梅作诗赋;佳人才子,相约梅树下,含情欲说心中事。
怀梅到了议亲的年纪,老夫妻愁坏了,怀梅日日种梅,全然没有儿女情长的心思,老夫妻只有一个女儿,不忍心太逼迫,日子便也这么过。
老夫妻死后,怀梅守着花种不谈风月,只埋头种花。
年与时驰,怀梅老去,怀抱着梅扇,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靠着梅树,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
刹那间,碧湖岸边,所有梅树在盛夏的光里却纷纷绽放,微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了满地,怀梅含笑,握着梅扇,转入轮回。
斗转星移,奈何桥上的孟婆汤喝了一碗又一碗,凡尘的生离死别过了一遭又一遭,似乎世人早已经忘记了,云中都城一碧万顷的大湖河堤岸上层层叠叠的梅树从何而来,只知道腊月薄雪洋洋洒洒,梅花悄然盛放,偶尔会有清俊的男子伫立在梅树下。
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他只是默然地等待。
除了他,后世男女,也总在花开时节结伴而来,引梅相许,与意中人传情达意。
这碧湖便渐渐成了男女定情的情湖,倒也成了几桩佳缘,让人感叹。
瑶池仙君踏着祥云路过此地,又见梅间少年芝兰玉树地站着,来了兴致,降下云头。
情湖旁侧的茶肆里谈些风月无边的仙凡奇缘。
瑶池仙君踱步上前:“先生在等什么?”
那锦衣男子看着仙君,答道:“我在等一个人。”
“等谁?”
“我不知道。”
“为什么要等?”
“我也不知道,自我存在,仿佛就应该在这里等,我不知道谁会来,但我知道,如果是她,我能感受到。”
瑶池仙君又笑:“那你怎知她何时会来?如此苦等,岂不是辜负时光。”
“不必知她何时来,时光渐渐,我存在的意义大概也就是等她。”
瑶池仙君摇着折扇:“痴儿啊痴儿,九疑,你可真是个痴儿。”
那男子却皱着眉头,看向仙君,眼底迷茫更深:“先生认识我?”
“那先生可知,我等的人,何时会来?我怕她走得太累。”
“诺,你等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瑶池仙君说完,挥一挥衣袖,乘风而去。
男子抬眸,远处一群粉衫女子巧笑倩兮,提着花篮,笑闹着由远及近,笑声清脆,一片梅林中,只听闻女儿娇笑的打闹声。
男子转身欲走,从梅林化形至现在,脑子里总是萦绕着一个身影,那身影绰约,一锄一锄种下梅种,每一株梅,都是情义。
可等了许多岁月,想要寻她足迹,却再也不见。
梦回经年,却又见一只起舞的蝴蝶,站在梅树枝头,五彩斑斓的翅膀搂住枝条顶上的一抹红。
我是九疑,云中都城碧湖旁修炼成的梅树精灵,生来便没有记忆,只知道我在云中都城的碧湖旁等了许久,我好像在等一个女子。
她是一个种花人,在碧湖边上种下我。
“寻梅,等等我们呀!”
后面粉衫女子追逃着娇呼。
前面跑着的水红裙裾的女子回头嬉闹:“看看你们追不追得上我。”
九疑心下掀起一股浪潮,眼眶发热,伸手一抹,竟是两行热泪。
九疑按捺心中的震动,寻梅恍惚间,感觉到灼热的视线,停住了脚步,抬眸。
却见花团锦簇间,一个玉树琼枝的男子,远远站立,眉目哀伤。
寻梅不自觉地上前,待到男子身前站定,伸手,想要抚平他眉目间的褶皱。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看见他,寻梅却总想落泪,似乎这场景梦里见了许多回。
“先生为何一个人在此?”
云中都城赏梅已成风尚,但大多结伴而行,九疑独自在梅林之中,身形萧索,寻梅轻声问道。
“我在等一个人。”九疑目光灼灼,眉眼里似乎藏着无尽思念与爱意。
“那先生,等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九看着眼前女子俏生生的脸庞,瞳孔里映出自己的模样,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彼此。
“我不知道。”九疑低头看她,答道。
“那先生要等到什么时候?”寻梅十分疑惑,这真是个怪人,可不知为什么,听到他与人有约,心底竟然泛起酸酸涩涩的痛意。
“等到她来。”男人目光坚定,语气深情。
寻梅被男人这样深沉的情愫惊住,忘了言语。
过了好一会儿,足尖站得有些发麻,寻梅陡然回过神来。
“不知是怎样的佳人,值得先生这样深情以待。”
说着,寻梅垂下了脑袋,隐藏瞳孔里难以自已的悲伤。
九疑伸出手,替寻梅取下一片调皮的花瓣,彼时天光正好,如同梦境中云雾缭绕梅树颤颤巍巍的花瓣散落在蝶翅上。
“我想,她是这世间极好的人,而且,我好像已经等到了她。”
寻梅许久没再听到男人的声音,抬头却见他的目光深深的嵌在自己身上,那样执着又热烈。
寻梅惊觉,错愕地迎上目光,对视良久,脑子里仿佛蹦开无数灿烂的花。
“九疑,上穷碧落下黄泉,我终于再见到你了。”
话音未落,两行清泪滚滚而下,灼得九疑心疼。
“小蝴蝶,我终于等到了你,从此以后,换我来守护。”
寻梅扑进熟悉的泛着清浅梅香的怀抱,紧紧地把头埋在九疑胸膛,这一天,等得实在是太久了。
但因为心中有期望,便不觉得红尘难捱。
从这一世起,轮回之中,凡尘之间,也许某一时,某一刻,我们终于以梅为媒,互许终身。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从此佳期朝暮,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