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蝶”B站主页,现已更名。本文除特殊标注外,均为 受访者供图
【以下是林文轩的讲述。部分内容引自其社交平台,已获授权】
“保持笑容”
2021年,我第一次做虚拟主播,用的笔记本电脑,散热器开好,手机连接面部表情捕捉软件,再调麦克风还有声卡,主要是修饰下音色,更好听一些。现在想起来,没有人看。
我用的是自己的男声,人家一进来,哇你居然是个男孩子,就走了。所以我在标题加上“男妈妈”。我不太喜欢男孩子,用漂亮的女性形象播,会让自己更开心。也考虑过粉丝需求,因为男女都喜欢可爱的女孩子,顶部大V大部分都是女孩子,男V很少。
我主要播游戏,还有杂谈(注:和观众聊天)。粉丝一般称呼我“阿蝶”,会提议玩什么游戏。他们期待看到你玩他们推荐的游戏,也期待看到主播提高自己的表现。有次我说自己没有钱买游戏了,他们就用自己的号买了一份,借给我玩。
我入坑主要是因为“爱酱”(注:日本虚拟主播Kizuna AI,中文译名“绊爱”)。2016年,我高中的时候,她在YouTube上说她是世界上第一个有自我意识的AI。哇,我当时真的以为她是一个AI,她扮演得特别像,而且声音很“贴皮”(注:指符合人物设定和形象)。最吸引我的是她独特的嗓音,“嘿domo不拉、不拉的”,我学不来,她(注:中之人)是一个专业声优。
她最先提出来,大家看虚拟主播是为了排解生活中的不开心。我当时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就会想到她,看一下,听到她嗓音挺治愈的。
但2019年有段时间,她背后的公司整了个企划,把她一分为四(注:分成4个不同人设),主推二三四号,不推她本人,她在直播时两度哽咽,但立马稳住自己的声音,继续开心地说下去。她说过,虚拟主播在台上要永远保持笑容。那个表情,很令人心疼。
2020年大学的时候我开始做游戏方面的直播,之后虚拟主播的国V也如雨后春笋一般涌出来,我慢慢去看其他的虚拟主播,觉得这个人衣服好好看,脸长得好好看,就想着,要是哪一天我也做个虚拟主播怎么样?那个时候种子就埋下了。
2019至2021年,越来越多人涌入了B站虚拟主播的直播间。 制图:澎湃新闻记者 舒怡尔 卫瑶 实习生 邓海滢
(但)有什么让别人喜欢我呢?我觉得没有。
我很讨厌别人说我(打游戏)菜,有时观众只想看你出糗。我第一次玩《精灵与萤火意志》,普通模式,死了400多次才通。观众来一句:哎,你打得好菜。我直接给他推荐B站玩得最好的那个人,说你去看他。
以前打游戏娱乐性比较强,大家都有爱相处。现在竞技性太强,比如打《英雄联盟》只想赢,比如以前出装可以随心所欲,现在都是固定的,什么时候出第一件装备,什么时候干事情,五个人一旦有个人成为短板可能就一波输了。游戏有了明确规范胜利的模式。
我坚持做下去的动力,就是几个固定打赏的粉丝,固定的粉丝陪伴还是会带来一些力量,多几个朋友也挺好的。一起直播、聊天,这样就不会无聊,解除了寂寞。
我们中之人要做好,就是扮演好皮套的角色,给大家带来快乐。大家看我扮演得很不错,就跟我建立起了沟通的桥梁,我听他吐苦水,帮他解决一些事情,他给我打赏。
说话方式我没钻研过,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现实生活中,不熟的人都不想理,网络上我很自在,能放开,期待能跟更多人聊天。(但)就算穿皮套,有些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能说,也不能太随意地畅所欲言。
我在直播中会(比现实生活)更加愿意说话一点,将自己的社交情绪表达出来,但也不会跟粉丝聊自己的现实生活,粉丝并不知道我生活中经历了什么事情。
现在不是经济下行嘛,大家在生活中就够苦,来直播间都是为了解压,不是来听你吐槽的。
“摆烂”
小学、初中时,我属于“多动症”那种,不过还算比较乖,家长、教师能接受。我高中是陕西渭南市最好的高中,成绩在班里中等偏上。
身边其他人好像在顺应社会对他们的要求,我受不了。高三太累了,开始在网吧通宵打《英雄联盟》,周六5点放假,打到第二天中午12点。这一段时间是幸福的。那种特别紧张的环境,让我喜欢上这样的状态,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大家都备考,我却打游戏。
因为寄宿,爸妈肯定不知道。他们对我的要求没那么高,普普通通考个大学,出来找个普通工作就行。我后来考了一所211学校,在南昌,历史学专业,调剂过来的,我不喜欢,我第一、二志愿写的工商管理,也没有很喜欢,只是听起来好就业一点。
我非常喜欢二次元文化,大学前两年是疫情前,漫展去挺多,能跟朋友敞开地玩。平时在学校就吃了睡,睡了吃,我是“阴间人”、“死宅男”,不喜欢社交也懒得出门,一周去网吧通宵一次。除了跟动漫社的朋友,基本上大学同学都不认识。
当“摆烂”成为一种习惯,就真的摆了。大三刚好疫情开始,天天在家里。课也不太多,白天上网课时打游戏,边挂着边打。作业就是ctrl+c()、ctrl+v(粘贴),每学期都会挂(科)一门。我的状态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没怪过社会,只怪我自己。
我打了很久游戏,也不舍得放弃。打的多,攒的东西很多,也氪了一点儿金(注:游戏充值),三四千吧。经常熬夜打,有种逃避的心理。当时想去米哈游,初试没过,没争取到那个实习机会,就没有再去实习了。
2020年大四上学期,为了蹭一些游戏里的奖励活动,我开始做直播。下半年出了一个现象级游戏《原神》,我“代肝”:别人给钱,我给人(代)打游戏,每天15个小时都在播。月流水达到一万二,但(流量)也就保持了一个月。
2021年上半年,的还是代肝生意。一般他们都是在大主播那边排不到队,只能找我这样的小主播。当时最高月收入也就一千块钱,《原神》播得不景气,太卷了,也就一千多粉丝。人家主播几十万往上的人气,比不了。
那时我也投过一家教培机构,面试完,人直接说我不行,说一堆。那次被人“鞭尸”过,我就不想去找工作。毕业后,我没投过一次简历,履历光光的,没啥可投。我们专业也比较坑,最让人“绷不住”的就是,有天我坐了个滴滴,司机问我哪个大学的,我说了之后,司机说:“我是你学长,还和你一个专业。”
朋友劝林文轩找个“正常”的工作。
我身边同学,要么考研,要么找工作,我是无业游民,想着要不重拾直播老本?就找朋友帮忙做了一个便宜的皮套,只要1000块,但能动性比较差,只能笑着说话,没有其他表情。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单间后,我一边直播(做虚拟主播),一边准备考研,考本校本专业,每天七八个小时学习,背单词,看书做题。
直到9月份,我失恋了,女友知道我在做虚拟主播,她很嫌弃,说你看我妹妹,比你小,还在念大学,做个视频都比你粉丝多。(分手后)我没有心情去准备考研了,就想着摆烂,直播赚点,吃吃饭就行。
当时我作息比较乱,经常通宵、熬夜,睡到第二天中午。开播的时间比较“阴间”,凌晨一到五点,或者是中午。但中午12点还有晚上,基本这两个时间段(流量)都被顶部大V或者中部主播占满了。
考研预报名时,我审核没过,说是报名填错身份信息了,考点填到大学所在地了。我已经毕业,不算应届生,应该回家考的,就让改。本来我都打算考了,最后一想,既然我都报成这个样子,那肯定是老天爷说:2022年先别考了。
其实,还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失恋后,我不想出门,一天三顿都是点外卖,除了跟外卖小哥说句话,就没有什么可打交道的(人),直播间最多在线人数也就六个人。在我自闭时,直播打游戏,赢一把输一把也就算了,有次连输了七个小时,就“哐哐哐”敲桌子,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散发负能量。
2021年下半年,回忆起来太痛了。现在想起来,我应该早点跑(回家)。大学那个城市,令人捉摸不透的房东,还有睡觉时的噪音——隔壁的邻居超大声,熬得晚一点,呼噜声就响了。当时有时候凌晨四点半开播,就是因为那个声音,直接不睡了。
深夜播,一个人都没有的话,我还会继续播下去。跟自己说说话,是我陪伴自己的一种方式。
家里人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两三天给我打电话,问我最近怎么样,我骗家里说考研,他们一个月给我一千五,够我平常的花销。万一我说做直播,又养活不了自己,他们肯定会担心,让我回去。我感觉自己毕业后啥都没干成,不想回去。
因为我一个人住,也没人找我一起出门,我以为是没有朋友惦记着我的。2021年12月突然有天,高中一个死给我发来了一句:你最近怎么样?他说,最近没跟我联系,突然想起我了,过来问一下。哇,我差点哭了。虽然还是在摆烂,但没那么消沉了。
2022年1月,家里人说要不回来吧,我说再做上一段时间直播。他们是不支持的。我强撑着不回家。
2022年除夕,林文轩在出租屋中自己做的年夜饭。
“不努力就没人看”
一开始,虚拟主播是我喜欢才去做,后来就是为了钱。
去年上半年,每天早上四点半起来,播到十点,再睡到晚上七点起来继续播。(隔天)早上开播身体不舒服,想吐,但还是继续。不努力就没人看,要有人看就要每天播。当时我很在意观众留存率和流水,尤其看钱包余额的时候,不播就要饿死了。
我月流水(到手)最多是9000多,均流水5000左右。2022年四五六这三个月流量比较好。打赏和平台之间是五五分成,比如说一个舰长138元(注:舰长,类似某位主播的付费VIP会员,单月198元/月,连续包月138元/月),平台拿69,主播拿69,主播提现的时候,到一个标准会扣税。
我一般凌晨五六点播,刚下夜班的粉丝打赏稍微高点。看我直播的工作和大学生比较多。
虚拟主播小V对比大V的收入。 图源:澎湃号 SCUT数据之美
播完关掉屏幕之后感觉,哇,终于结束了一场折磨。播着播着,过一天是一天,只有小时的概念,没有日子的概念,到点就睡。反正其他路也不能走了,还不如老老实实走这一条路。丧,提不起劲。
有时候很焦虑,到底该播什么?播《英雄联盟》会被人说不务正业,说让我想想自己是什么主播。游戏本身是我兴趣所在,但成了工作之后,天天打游戏感觉就是慢性死亡。
还会遇到那种骚扰的言语,我惊讶于B站审核居然能发出来。说的最多的人被我拉黑了,他是我舰长,每天都来我直播间,说要把我“那个”了。我说你再说,咱们就断了吧。他还是继续说。我找到他给我的地址,把当初他开舰长的钱退给他了。
他还私下加联系方式,把我的榜哥给骚扰走了,我有点“爆炸”。看到自己榜一老板跑了会焦虑,大部分收入是榜一打赏的,他不打赏就少了一半多。后来我把200多人的粉丝群也解散了,只有舰长群,有35个人。
之前还遇到一个舰长,顶着我的牌子去别人的直播间,说一些侮辱性的黄色的话。
有时候也会撕皮,吐槽自己现实中或网上遇到的事情。撕皮都是我情绪相当不好的时候,其他时候在直播间除了打游戏输了,基本上不会生气。
之前扮演“遗蝶”这个角色,一步步去做完美的自己,现在扮不出来了。不知道怎么做了,没有方向。
我希望成为让粉丝快乐的人,还是做到了吧,粉丝愿意将他们的经历分享给自己,在直播间多停留一会儿,很喜欢这种停留的感觉,很安心。但观众如果走了,会感觉自己只是一个过客罢了,他们有了更喜欢看的人。
我周围没有人做虚拟主播。大家都比较务实,偏向三次元的发展,顶多偶尔看一看动漫。我会觉得和朋友的生活轨迹非常不一样,有点迷茫。要不是你采访比较正经,我就跟回答我妈一样,我妈之前经常问,你的朋友怎么怎么样,我说他们都死了。
我的状态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我想要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挺想出名的,万一自己成为大UP主了,会被漫展邀请。但我对这个职业也没那么坚定,有时直播间在看人数比昨天数据低,或者没达到目标,就觉得很失败。虽然我有一万粉丝,但觉得自己还是一百多粉,经常到没人说话的地步。
“遗蝶”在动态中述说“乡愁”。
“我的故事结束了”
现在做虚拟主播,太卷了。每天刷B站,好多人来当。有时看人家粉丝才一千多,舰长居然已经二十、三十、四十,甚至到百舰。百舰意味着每个月至少能拿到6900(提成)。还有好多像我一样的“男妈妈”,还有自己的舰长也去做虚拟主播了。
可以说大家都是在同一水平线上了,皮套都很好看,重点就看内容了。
B站专门的虚拟UP主区。 图源:B站截图
我直播效果最好的一次,是去年8月生日会策划,写了两个月,从直播间样式、形象出场方式、跟舰长连麦……完完整整两个小时的直播流程。我还定制了实体礼物:徽章、立牌,加虚拟礼物、一张壁纸。做礼物不贵,贵的是约图。一张壁纸花2500。
上舰才有送礼物,(扣掉成本后)一个舰长的打赏我可以赚三十多块。生日会一共被打赏了两千多。但入不敷出了,(结果)礼物都已经订做好了,没钱发(快递)。这应该也是小V的一个困境。
林文轩策划的“遗蝶”生日会。
生日会结束当晚,我就感冒发烧,可能长久以来凌晨四点半起来播,身体处于亚健康状态。在医院躺了好多天才缓过来。之后我再上直播间,就没人了。直播行业,停播一两天还好,停播一段时间,就要重新开始。
(生病)把我的嗓子弄得说两句话吐口痰,很影响直播的观感。我就开始休息,差不多半个月里,一天播两三个小时,顶多咳嗽咳一下。快好时我又落枕了,整个脖子都抬不起来。
2022年9月份,我回家了,在家里播,作息正常,早上六七点播到中午十一二点。到点就去姥姥家吃饭。下午或晚上看情况播。收入低,但是心情很稳定。在后台看数据,(有时)惨不忍睹,无所谓了,开摆!好好活着就行。
我会让我妈赶紧去上班,不然直播我会放不开,没什么效果。每次下播,她总会来吐槽我。
我那时想要一直做下去,只要能养活自己就够了,不让家里人说自己没用。下一步想两三年之内达到十万粉。
不过,去年下半年,因为好多东西发不了,处于欠债还钱的地步。而且虽然每天都播,但是没有让人记住的点。十二月又感染了新冠。
粉丝天天掉,从今年一月份还是二月份(开始),几乎每一天都在掉粉,起来得早,播得久也没用。都是自己的问题。不经常发切片(注:大段直播中剪切下来的小片段),不联动,过于自我,追着粉丝观众要舰长,不会杂谈。
另外的原因,也跟其他虚拟主播一样,B站官方(如果)不推送,没有流量,吸引不了人。
我下了很久的决心,才做出了这个决定。形象也赠送给了其他人。我在最后发的文章里写,我想陪着大家一起,但是我真的坚持不下去啦。我(“遗蝶”)的故事结束了。
林文轩在“遗蝶”毕业通知中和粉丝告别。
现在,我更换了形象,但还在做Live2D(注:一种绘图渲染技术)。感觉自己不能继续摆烂了。新形象出来,各种该做的事情都要去做。
可能以新形象再做上两个月,我就去找工作了,虚拟主播就变成副业。今年考教师资格证,明年考研究生,考上了就有更多时间播了。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林文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