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 | 陈振芳 赵一帆
过去几个月,从湖南、广西等地均传来多位医学规培生的消息。在震惊和叹息之余,人们开始反思:这些年轻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什么令他们如此绝望?带着这些问题,界面新闻采访了来自北京、河北、山东、上海、新疆、深圳、南京等地的多位规培生,试图全方面了解他们的生活和工作困境。
什么是规培生?十多年前,医学生毕业后可以直接进入医疗机构工作。从2013年开始,我国启动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工作,无论是本科、硕士还是博士,通常都需要完成3年的规培之后,才能正式进入临床工作。通常情况下,规培基地都是实力雄厚且医教能力较强的大医院,带教的资质、规培的时间和内容都有严格规定,所以医学生规培毕业进入临床后,普遍能够独当一面。十年来,规培制度已为医疗系统输送了110万医师。
这项对医疗系统颇为有益的制度,为何引发规培生们越来越多的不满,比如工作过劳、薪资太低、身份尴尬等?被“生死疲劳”所困扰的规培生们,向我们讲述了他们的经历和痛苦。
琳娜:在学校和医院的夹缝里
看到湖南规培生曹丽萍的消息,琳娜压力特别大。她一边打电话,一边忍不住哭了起来。视频那头的爸爸妈妈、哥哥都围拢过来,问她怎么了?听到不好的新闻,一家人都劝她千万别想不开。毕竟,她很快就要毕业了。
28岁的琳娜,在河北某一本大学读研究生三年级,中西医临床医学专业,今年也是她参加专硕规培的第三年。对于曹丽萍承受的压力,琳娜感同身受。在门诊上班时,她经常累到心慌心悸,做了心电图发现心肌缺血、心率比较快。有一次,连续几天没有睡好觉,琳娜午睡时梦到给别人插胃管,睁眼发现才睡了19分钟,就再也睡不着了。压力最大的时候,从医院回宿舍的路上,她蹲在地上哭了20分钟。
在这所医院,和琳娜一起参加规培的有上百名学生,可以说是撑起医院的小半江山。她曾听老师说,“这同学刚学会又要走了,没有学生这活可怎么干。”即便如此,在等级森严的体系里,她也只不过是一个面目模糊的规培生。“你叫什么?”主任有一次问琳娜。这让她非常伤心,“我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科室,在这儿都工作几个月,你甚至不知道我在这里待过?”
三年前,琳娜刚成为规培生的第一天,就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那天中午11点,她准备下班,突然来了一个病人。带教老师说,她和师兄留一个人写病历就行了。师哥见她初来乍到,就教她怎么写。但她越急越写不完,护士还一直催促。“她们要下班,我特别着急,当时都要急哭了。”师兄安慰她:“没事,医院就是这样,你还没见过主任拿着病历甩脸上的时候。”
除了护士、主任,跟病人相处也要小心翼翼。琳娜记得,大学实习期间,她与一位病人交谈普通病情,突然发现病人在偷偷录音。
在医院和学校之间,处在过渡期的“琳娜”不知道自己是谁:是学生?还是医生?在病人眼中,他们是医生;在医院眼中,他们是学生。更多时候他们自嘲为“廉价劳动力”。医院有事,科室会给你压力;学校有事,就要服从学校要求。规培生相当于两头受气。
2022年,新冠疫情弥漫,一些规培基地已经放假。但琳娜的医院和学校却不休息,直到医院科室“沦陷”,大夫们全都感染。直到封城管理时,学校都没有下通知告诉规培基地的同学该怎么办。她当时在急诊,从早到晚都在采核酸,口罩也只能自己买。
雨玲:科室的“廉价劳动力”
规培刚进行到五个月,山东一所医院的规培生雨玲对职业生涯已没有太多期待。
踏入医院前,她曾怀着天真的期待:作为医生,她将体验到其他职业所无法比拟的职业价值与成就感。而现在,除了应付检查的行政工作、住院医保、药品收费、临床治疗,各种繁杂任务都是规培工作的一部分。“打印机坏了,也需要我们修。”雨玲说。许多规培生反映,平常他们还要帮医生护士们跑腿、拿快递,送病人。
“一天需要站十几个小时,真的有些吃不消。” 雨玲说,在医院需要随叫随到,没有固定的下班时间,带教老师走了,她才能走。如果老师临时有手术,那你需要飞速到达手术室。如果老师值夜班,那你也需要通宵上班。“科室里有危重症病号,即使帮不上忙,我也要通宵守着患者。”
“整个科室的权力中心就是我的导师。”为了避免被骂,雨玲完成了白天的工作后,还需要去到病房提前了解导师接诊的患者资料、检查化验结果,根据结果判断导师进一步的诊疗方案。掌握了当日所有患者状况之后,雨玲需要为导师准备就绪听诊器、血压计、手部消毒液以及移动病历车,以便导师能够随时进行手部消毒和查阅病历。“老师天天都在骂人、凶人。即使有患者在场,导师也不会避讳收敛。”
多位受访规培生表示,由于自己的导师多为主任医师,忙于医院工作,没有时间指导学生,更别提上手实操的机会。“大部分科室学不到什么东西的,导师很忙,规培生不是来学习的,反而像是来上班的。”不仅很少会有学习动手的机会,甚至会经常忙到没时间去参加研究生的学校课程。
在规培三年里,医学生们被随机分配到不同科室,跟随某位医生学习。医院内的权力结构分明,规培是否有意义、收获真东西,导师占决定性作用。一位规培生告诉我们,上级医生对下级有绝对的掌控感,如果碰到糟糕一点的上级医生,可能会以不让你出科进行威胁,这会影响规培生的轮转计划,比如拿规培证的时间。
此外,很多护士会把自己的工作交由规培生们完成,比如量血压、抽血、测心率等基础工作,但由这些操作所产生的费用、奖金和绩效,都会到护士手中。规培生偶尔也会给护士下监测血压的医嘱,但护士可以不执行。
星星、罗迪:规培和科研很难两全
星星,25岁,研三学生,正在南京某三甲医院参加规培。长期熬夜导致她作息时间紊乱,安眠药是凌晨一点前睡觉的必需品。“生死疲劳”可以用来概括她过去三年的规培生活。三年中,她只因疫情原因放过一次年假。一般说来,完整的规培生涯是连续33个月,全年无休。节假日如果有排班,也不能休息。
星星的大学专业为内科,需要轮转医院里近十个内科科室。不熟悉的专业知识,课本上的陌生病种,以及不时出现的突发重症患者,都让她压力巨大。最忙的时候,星星一个月收了60个患者。“每天连续不断地收患者入院,不停地写病历、问病史、签文件、打印病历......人多到我连患者叫什么名字、住几床都记不下来。”经过三年训练,星星写病历已十分熟练,写一份病例仅需十几分钟或者半小时,然后再娴熟地给病人开医嘱。
日常的规培工作外,星星还在同时推进两至三个课题。“插空”是她的完成科研任务的方式,只要患者病情平稳,她就会打开电脑做一会儿课题作业。如果患者病情不稳定,白天抽不出空余时间,凌晨加班也很常见。
星星其实早已完成学校要求的科研任务,但由于导师有自己的晋升需求,所以她每周还需要开组会、汇报实验进度,科研压力很大。“没有任何一个医学规培生,可以平衡规培和科研,我们能做的就是强迫压榨自己。”星星说。
对名校生而言,科研压力更甚,北大口腔医院的规培生一彤告诉我们,尽管毕业要求只需发一篇中文核心期刊论文,但他知道,“最终肯定要发SCI(国际著名的科学文献数据库)论文。你发很烂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还很丢大家的脸。”
29岁的罗迪,本硕博均毕业于同济大学医学院,已在上海某知名医院参加了半年的社会规培。据他了解,上海的三甲医院竞争激烈,内外科的规培生学历要求到博士。罗迪的日常工作是管理病房的病人,收病人,写病历以及简单的操作。他一般早上7:30上班,不上手术的话,下午5:00就可以下班。与琳娜和星星相比,罗迪不那么忙。只有做手术时,他才会加班到第二天清晨。
罗迪的难题也是科研。除了临床工作,他还要申请课题、发文章、做实验,如果规培期间没有科研成果,未来很难找工作。2月份时,他下班后还要写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的标书,每天只能睡5个小时。“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罗迪说,现在临床工作能力再好也没有用,必须得发足够分数的文章,才可能往上升或找到好工作。
薪资与规培资源各地差异巨大
2014年开始,财政按照每人每年3万元的标准,对规培生和培训基地进行补助。按此标准,每月薪水为2500元。因为中国各地医疗资源不均、临床医师技术水平差距悬殊,各地医院对规培补助执行标准不一。整体而言,医疗资源相对发达的地区,规培生的待遇好一些。
河北的琳娜告诉我们,除了每年6000元的规培补助,她没有其他收入。南京的星星表示,每年有6000元的规培补助,另外还有医院开的工资,前三个月每月300元,后续月薪为600元,拿到医师资格证后,月薪能涨到800元。新疆规培生尼孜说,他的规培月薪为1200元,包括国家补助600元,医院的600元。
相对而言,北上广深等大城市的待遇好一些。北京大学的研究生一彤目前在北京大学口腔医院规培,月薪为7500元。上海交通大学博士生林洋,在北京大学深圳医院做规培生,月薪13000元。上海的社会规培生罗迪月薪8000元,据他了解,上海的硕士生规培月薪为6000元左右,博士规培月薪为8000元。不过,刨去每月5000元的房租,他的开支也很拮据。
除了每年国家发放的6000元规培补助,琳娜没有任何薪资收入。“我28岁了,没有经济来源,真不好意思跟妈妈说再给我转点钱。”家人都以为琳娜毕业后工资上万,病人们也以为这些穿白大褂的规培生工资不少。
薪资之外,不同地区的规培资源也大有差异。自硕士阶段起,罗迪一直跟着导师在上海某三甲医院见习,参与手术,与现在的规培并无二致。但山东的雨玲的机会则很少,“只有在几台手术连在一起、人手严重不足时,规培生才有上手实践的机会,而且是难度较小、风险较低的工作。”大部分时候,规培生都站在手术室无菌区外围观望学习。
无法退出的医师之路
星星还记得,初次值夜班时,自己就像一个局外人。她站在病床几米外的角落,盯着心跳监护仪,紧攥拳头、为患者祈祷。病床周围则挤满了值班的医生和护士,下医嘱、推药的流程一气呵成。由于患者家属提前决定不抢救,医生就给患者维持了7分钟的生命体征,等家属到来,最终病人去世。
事后星星很悲伤,甚至有些一蹶不振。第二天上班时,除了她,其他医生照旧忙碌,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带教医生平静地说,“早就说好不抢救了,无所谓的。”
经过近三年的规培生活,星星已能平静地“送走”患者。“我开始理解我的上级了,医生尽力了。”
学会接受死亡,是星星规培期间获得的最大收获。事实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闯过这一关,琳娜的师兄在ICU工作,隔段时间就会送走一个病人,他无法承受这样的心理压力,选择离职。有过几次经历的琳娜则告诉自己,“不要跟病人共情,否则你坚持不下来。”
长期积累的压力以及紧张的医患关系,让星星做出决定,放弃一线临床岗位,继续攻读科研型博士,在实验室从事医学研究。
而罗迪则计划在结束规培后,留在上海,“我喜欢临床工作,不仅有意思,开刀能把病人救好还是很有成就感。”
刚开始规培生活的雨玲,也在学会妥协。相较于本科学习医学理论时的满足感,在经历了各种无意义的杂活和形式主义的行政工作后,她试着学习将医生视为一份普通工作,放下憧憬与期待。
规培生面临的压力众多:薪资低、劳动强度高、紧张的医患沟通,以及在医疗体系中的尴尬位置。这些压力在三年内不断侵蚀着他们的理想和热情,但很少有规培生选择转行或中途放弃。一般大学生仅需实习三个月,如果不满可随时退出,而规培生没有退出机制,他们必须拿到规培证,才能进入下一阶段。
对专硕研究生而言,想要顺利毕业,需要“四证合一”:执业医师资格证、规培证、硕士毕业证、学位证。这四项证书构成了医生的基础职业资格。如果没有取得规培证,几乎无法求职。一般需要先通过规培生技能答案以及笔试,再进行硕士毕业答辩。过程中任何一环出问题,不仅硕士会被延迟毕业,已经申请完的博士学位和工作岗位也会因此取消。
当然,也有人试图逃离,罗迪的一个同学硕士毕业就退出规培,转去了医药公司。琳娜也想过转行:“累了,也熬不了夜。有时真的想转行,但我从大学开始学了8年的医学,放弃谈何容易?我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转?我还会干什么?”
“当整个社会体系都在期盼你成为医生的时候,我们好像不太敢成为医生以外的人了。” 星星叹息道。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