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陈平原文集》(全24卷) 商务印书馆,2024年版
《传记文学》2024年第2期刊发长篇专访《兼及学问、思想与文章——陈平原教授访谈录》,既谈《陈平原文集》的编纂宗旨及策略,也回顾自家学术历程,多有总结与反省。新学期开学后,北京大学中文系和北大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将联合召开此文集的研讨会;四月间,商务印书馆将和相关单位合作,在北京、广州、深圳三地推介这套24卷的大书。发令枪还没响,我提前起跑,将文集的第一场公开活动定在故乡潮州,并非为了销售,而是表达感恩之情。
我生活在特殊年代,上大学前从未离开过潮汕地区,跟今天的孩子们很早就四海游荡、见多识广完全不同。作为"文革"后公开招收的第一届大学生,七七级的经历很特殊,改为春季入学,且各校报到时间不同。我到底是哪一天上广州读书的呢?当初没有日记,说不清楚。几年前,母亲给我一包当年的家信,上面还有父亲的批注,我这才最终确定——1978年3月10日清晨从潮州集体乘长途汽车,傍晚到达广州,入住康乐园的中山大学学生宿舍。此后每次回家,经过西荣路口的公共汽车站,看那棵高高耸立的木棉树还在,我都十分感慨。到今天为止,我离开故乡潮州外出求学,已是整整46年。念及此,涌上心头的,自然是唐人贺知章的诗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
带感恩意味的汇报演出
大约七年前,我在《潮州日报》开设“一纸还乡”专栏,其“小引”称:“如今,没能衣锦还乡的我,应邀从近三年撰写的短文中,挑二三十篇交给《潮州日报》刊发,权当游子的工作汇报,也算是‘秀才人情纸一张’。”专栏文章刊发后,儒商李闻海引申发挥,拓展成“三江出海,一纸还乡”的对联,且请饶宗颐先生题写,放置在潮州砚峰书院内的潮商名贤祠。在卢瑞华、李英群、李闻海的“韩江流域文化三人谈”——《三江出海 一纸还乡》(《潮州日报》2020年4月8日)中,李闻海自述:“‘一纸还乡’的由来,还与潮籍学者陈平原教授有关,当时我见他在潮州日报开设专栏,栏目名就叫‘一纸还乡’。报社编辑告诉我这件事后,我也被这栏目震住了。当时我就联想到潮人的侨批,不也是一纸还乡?不管是文字还是纸字,都蕴含着一种乡情。现在名贤祠谈‘一纸还乡’,更是让海内外潮商传递一种心愿。”
以前是过番与侨批,现在则是求学或经商,无数潮汕人竖起脊梁,打起精神,放开脚步,走遍全世界。即便已在外落地生根,很多人依然记挂潮汕,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回馈家乡。此次给潮汕各图书馆赠送刚出版的《陈平原文集》,便是一种带感恩意味的汇报演出。
24卷文集,将近一千万字,如此篇幅,其实不适合一般读者的阅读与收藏。出版个人文集的主要目的是整理与总结,保存雪泥鸿爪,以及若干自认为值得留存的文本,以便研究者查阅。文集到底该如何编,哪些进入,何者淘汰,是否修订,有无忌惮等,属于专业问题,此处不论。这里想说的是,怎么赠书才最合适,不是越多越好的——这就好像行礼,过犹不及,若对方不需要,说不定还成为负担。
为何兼及潮汕三市
我最终选择的赠书对象包括:潮汕三市图书馆,潮州市的湘桥区、潮安区、饶平县图书馆,加上古城里的文化地标金山书院。另外,就是潮汕地区的两所高校——汕头大学和韩山师院的图书馆。
我出生在潮州古城,三岁起转往洋铁岭下的汕头农校,初小就读潮安枫洋小学,高小就读潮安古巷小学,小学毕业已经是1966年夏天了。如生活在北方,很可能被中学拒之门外。好在广东的文革开展得晚,我得以就近进入潮安古巷中学。1969年秋,我初中毕业,无法继续升学,又不愿到海南岛军垦农场,于是选择了回原籍潮安县磷溪公社旸山大队插队务农。父老乡亲对我特别优待,半年后让我当民办教师,那年我才十六周岁。乡下生活八年半,抽空到潮安磷溪中学补读了两年高中,因此,同龄人中,像我这样学历完整的,从初小到博士一步不落的,还真是很少。
我1978年外出读书,填履历表时,籍贯为汕头地区潮安县;1991年潮汕三市分立,加上近年磷溪镇并入了湘桥区,我的身份一变再变。需要自我介绍时,看语境,有时说自己是城里人,有时又说自己是乡下人;有时说是潮州人,有时又说是潮汕人。
关于家乡,我写过一篇比较得意的文章——《六看家乡潮汕——一个人文学者的观察与思考》,那是2016年5月8日在汕头市举办的“2016潮学年会”上的主旨演说,初刊《同舟共进》2016年第7期及2016年7月12日《潮州日报》。其中特别谈及潮汕三市分立的遗憾,以及我说话及思考的立场:“互联网时代,无效信息铺天盖地,这个时候,符号建构很重要。必须删繁就简,面目清晰,人家才记得住。放在整个国家乃至国际视野中,潮汕三市合力,尚且不一定能站稳脚跟;若各走各的路,必定越发显得微弱。我相信未来二三十年,随着经济结构转型以及生活方式改变,悠闲、清淡、精致、优雅的潮菜及潮人,会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当务之急是寻找潮汕人的共同记忆,建立合理的历史论述与未来想象。”
刚过去的一年,我多次回潮汕参加学术活动,且兼及潮州、汕头与揭阳。1月出席潮州《畅神集——绘画作品展》开幕式;6月在韩山师院第十季“韩江讲坛”演讲,题为《阅读的边界与技艺——读书、读图与读博》;在潮州电视台的“潮州文化大学堂”演讲,题为《阅读与生命的痕迹——故乡、食物与记忆》;在汕头市接受市委颁发“汕头市潮师智库总学术指导”聘书、并在汕头大学演讲,题为《声音的与美学——现代中国演说家的理论与实践》;9月出席广东揭阳市政协主办的“古城文化纵横——揭阳文史荟”首期主题活动,发表主旨演说,题为《地方性知识与古城文化重建》。此外,还有两场与潮学或潮州文化相关的活动——3月作为暨南大学潮州文化研究院院长,出席“潮学终身成就奖”“潮学优秀成果奖”颁奖大会,并做主旨发言《“地方上的”:学问、思想与情怀》;11月在暨南大学举办的第二届潮州文化论坛上作主旨发言,题为《潮学的魅力及可能性》。
这就不难理解,我为何赠书须兼及潮汕三市。其实,大部头文集的拟想读者是学院中人,比如大学生、研究生以及教师等。很高兴最近十几年与韩山师院和汕头大学深度结缘,使我能以某种形式回报家乡;而这很大程度得益于林伦伦和黄景忠两位教授的穿针引线。没有他们的鼎力相助,即便我很有心,恐怕也无法如此挥洒自如。
那些歪歪扭扭的足迹
半个月前,我应新加坡吴德耀基金会和新加坡国立大学邀请,前去做专题讲座。最初邀请方希望讲潮州文化,我谢绝了:一来这不是我的专业特长,二来新加坡的族群论述是个敏感话题,怕讲不好。但安排参观时,涉及潮州的有粤海清庙、义安城、醉宇轩经典潮膳、修德善堂等,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应邀参访陈慈黉第五代孙陈克湛的天猛公基金会。听说我们夫妇对晚清文人及学者颇有研究,主人专门找出珍藏的康有为墨宝:“良农不以年荒而辍耕,芝兰不以无人而不芳。”虽未题书写时间,但印章可资考证,这里就不细说了。联语出自《荀子·修身》:“故良农不为水旱不耕,良贾不为折阅不市,士君子不为贫穷怠乎道。”号称诗书双绝的新加坡“国宝”潘受,看过此作,挥笔大书“芝兰不以无人而不芳”;若是我写,更愿意题“良农不以年荒而辍耕”,因其背后有自己的人生感怀。
当初为“三十年集”系列丛书提供书稿《压在纸背的心情》(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我在序言中称:“放长视野,我们这代人的‘阅历’、‘观察’以及‘心情’,或许比我们做出来的‘学问’还要有意义。看一代年轻人如何从‘十年浩劫’中走出来,定定神,然后左冲右突,上下求索,还是挺让人感动的。后世的学者,训练、视野以及研究条件都比我们好,但读书时的心情、心气与心境,未必赶得上我们。有感于此,选择42则长短不一的随笔、序跋、对话或评论,勾勒自己走过来的学术道路,以及路边的野花野草、远处的好山好水,给近三十年中国学界的演进提供一份证词。”
在《陈平原文集》的《总序》中,我再次提及:“作为七七级大学生,我们这代人的普遍状态是:道路曲折,前途光明;劳作勤奋,成绩有限。恰逢连续急转弯的大时代,个人无法遗世独立,"文革"中的蹉跎岁月,八十年代的艰难崛起,九十年代的勇猛精进,以及新世纪的拓展与抗争,都只是努力顺应时势。静夜沉思,常觉扪心有愧。但反过来想,换一个时代或国度,我就能做得更好吗?也实在不敢打保票。聊以的是,从那么低的地方起步,紧赶慢赶,能有如此微薄成绩,已经很不容易了。”
说实话,看到康有为“良农不以年荒而辍耕”那一瞬间,我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几十年的读书与思考,以及对当下年轻学子的希望,似乎被这句古语激发出来,且得到了最佳表述。当时就想,回潮州演讲,就以此为基调。
先说我自己的故事。几年前,新华社制作“新中国成立70周年系列节目”,每十年一个专访对象,1969—1979这十年很不好办,于是选择我的参加高考来谈时代大潮。专访以视频与文字两种形式刊布,题为《“在看不到出路的时候,我就坚持了一件事”》,因是根据录音整理,语言有些啰嗦:“阅读,是我的一种本能。我不能够想象,将来会有一天,能有那样的机会,能有那样的舞台。我相信我的很多同代人都是这样的,当初并不能意识到,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变化,能走到哪一步,时代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都是出乎我们想象的。所以,对于年轻人来说,其实青春年华稍纵即逝,一下子就过去了。而在没有办法预测将来有什么样的好机遇在等着你的时候,就凭借自己的本能,坚持走下来,才会有后来一系列的故事。”最后这句话,节目组觉得很精彩,也很重要,甚至用诗句的形式,重复写在封面上。
直面小城在教育及文化上的差距
必须承认,相对于北上广等大城市的学生,或生活在欧美日本等发达国家的华人子弟,像我这样在潮安乡下长大的,教育及文化上有很大的局限性。好在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既不自卑,也不气馁,一路闯过来了。其实,乡野的气息,大地的辽阔,以及生命的韧性,也自有可敬可爱之处。我曾经说过,熟悉大自然、理解人世间、兼及苦难与欢乐,这些课本上没有的知识,对人文学者来说十分重要。
刚才说了,我成长在特殊年代,只要有书读就行,不存在什么名校崇拜。我妻子毕业于邓小平题写“三个面向”的北京景山学校,听她讲当年的课程设置(如小学一年级开设英语课),读她们学校自编的教材(《儿童学诗》《儿童学文言文》等),确实与我在乡村小学的学习经验相差太远。中国的教育资源很不均衡,生活在什么环境,决定了你受教育的方式,这本身是无法改变的。但不等于就没有突围的机会,完全可以通过上大学后的自我调整,实现逆转。
潮州的教育资源不算很好,但也不算太差,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让我痛心不已的是,近年中国县城中学的坍塌现象——为了获得好的教育资源,孩子们纷纷离乡背井,向大城市集中,甚至过早地留学海外。因县城中学的学生很少考入顶尖大学(所谓“县城再无清华北大”),推衍出寒门再难出贵子,我以为不是很恰当。这里有三个思考的维度,第一,不要神化北大清华的优势;第二,应该反省超级中学的利弊;第三,教育的目标是人的全面发展,高考很重要,但不是唯一成功的标准。像我这样的中等才华,抓住了机遇,且锲而不舍,也能略有所成。借助《文集》的出版,也想给家乡的年轻学子提个醒,起点激励作用。
那天参观新加坡天猛公艺术基金会,我回赠陈克湛先生《陈平原文集》宣传手册,还有暨南大学潮州文化研究院制作的木制书签:正面是我题写的“采菊东篱下,读书韩水边”,背面则是“潮人潮学”的印章。此书签一箭三雕:纪念家乡、提倡潮学,以及自述志向与经历。
我和很多漂泊在外的潮人一样,都希望为家乡做点力所能及的好事。因个体经历及能力的差异,我侧重的是文化与教育。央视一套为今年元宵节制作“开讲啦”专题节目,因允许嘉宾谈论自己的故乡,我答应出镜。其中涉及游甘蔗巷、吃鸭母捻、看英歌舞与扛标旗,还有观赏《陈三五娘》等,兼及历史、民俗与文学,虽说是题中应有之义,也算见缝插针,为自己的家乡说好话。其内在思路,与赠书是一样的。
(本文系作者2024年2月6日在潮州市《陈平原文集》新书分享会上发言,经作者授权转发)